這一邊,佘褚與朱彆換了身份,住進了先生的屋子。另一邊,詹文瑾在篝火旁等得焦急,若不是她耐性好,隻怕不等朱彆來找她,她就已經露餡了。
當一個形容枯槁的妖族捧著一卷獸皮來找她時,詹文瑾起初還以為是厭火國民整理了問題輯錄,要來挨個問她,婉拒的話已經到了喉嚨口,她又猛地想起厭火國不該有妖族。
朱彆神色懨懨,瞧著詹文瑾的眼睛裡也不算信任。
他試探著說:“你的朋友讓我把這信給你,她說你會幫我。”
詹文瑾聽得心中浮出一股不祥的預感,低頭一目十行掃過朱彆遞來的獸皮信後,那點不祥化為了實質,讓她差點破功,對著麵前無辜的朱彆怒喊出聲。
詹文瑾緩了緩,她說服自己要信任佘褚的判斷,然而這話即便在腦中說了三四遍,她心裡還是覺得佘褚代替朱彆的行為太過冒險——即便朱彆知道很多,也沒必要讓她去換啊!
真要換,北囂又不是不行!
北囂還不知道在詹文瑾心中,他已經成為了佘褚的墊背。正在好奇瞧厭火國人做手工的他忽然一陣惡寒,他打了個噴嚏,正教他編羽帽的少女緊張道:“你是病了嗎?”
北囂搖了搖頭,他謹記自己的人設,拍了拍肩膀示意自己很強壯,完全不必擔心。而後仍是下意識看了眼詹文瑾,見她正神色嚴肅地與一陌生人交談著什麼,也不知該不該上前打擾。
詹文瑾看完了書信,她打量了朱彆一眼,說:“我師姐既然拜托了我照顧你,我自然會履約。你先休息吧,等白日一到,你我就去排查師姐信中所說的石柱與陣法,希望你能對得起她的付出。”
朱彆聽得可冤枉了。詹文瑾話裡話外都在暗示他誆騙了佘褚,利用了佘褚的好心。天知道他是被從屋子裡扯出來的!
他說:“我肯定不會對不起她。換身份這事我原也不同意,可是——”
詹文瑾微微頷首,她讚揚了朱彆的前半句,打斷了他的後半句。
詹文瑾說:“既然你有這個態度,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希望你能和她再換回來。”
她溫聲道:“沒問題吧?”
朱彆:“……”我敢說不行嗎?
他見詹文瑾著實焦慮,忍不住勸了句:“你師姐看起來挺厲害的,你要對她多點信心。”
不想這句話也沒能討好詹文瑾。
她合起書卷道:“我當然比你更清楚她有多厲害,但這並不是她非得冒險的理由。”戴著厚重濾鏡的詹文瑾告誡朱彆:“她是因為太過善良心軟才幫你的,你要是敢騙她,我也是會殺妖的。”
朱彆:“……”
而成了先生,安然躺在石床上的佘褚不知道她在感慨完朱彆的舍己為人後,也被他人評價為善良心軟。
佘褚睜著眼,她現在隻想驗證另一件事——昨夜他們是見著厭火國人的身影退回海邊、漸漸消失於埋屍之地的。白日裡並沒有她的埋屍之地,那若是她保持著
清醒到了白日,自己又會出現在哪兒呢?
小光在她成為“先生”後,就沒有再回到慶典中。
她似乎很好奇佘褚最後的結局,所以乾脆待在她的身邊觀察。見佘褚不睡覺,小光一眼就瞧出了她的打算,畢竟這樣的事情朱彆也做過。
“我勸你還是睡。”小光說,“醒著可不好受。”
佘褚聞言笑道:“不瞞你說,我這一生,幼時過得實在順風順水,以至到了需要長大的時候,儘去體會‘不好受’了。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更想瞧瞧能有多難過。”
小光被她一句回死,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真是有病。”
佘褚驟然被罵,有些無辜。
她看著小光坐在桌邊,無聊地玩起桌上炭筆,莫名想起幼時她母親喪時。
那時她大概也就和現在的小光差不多年紀。一朝失恃,傷心絕望,哭得是驚天動地。烏陵行那會兒著急忙慌的哄她,讓佘褚不要傷心,說他會一直陪在佘褚旁邊,一定爭取比佘褚死得晚。她那會兒是怎麼回的來著?
哦——
“烏七,你好狠毒的心,我都沒有母親了,你還咒我活得比你短!”
現在想想,真是驚天之語,錯把一片好心當做驢肝肺。
烏陵行和她一同長大,見過佘褚的弱小,也見過佘褚的脆弱。在佘褚恐懼金風殿的冰冷時,是他偷偷從扶桑宮溜出來,陪她渡過漆黑的夜晚——雖然更多的時候,是佘褚持燈去扶桑宮陪他。然而不開玩笑的說,若論這世上誰最了解她的弱點,羽驚都未必及得上烏陵行。
她未長成時,身旁尚有烏陵行,身後有羽驚。
然而這孩子未長成時,她的國家先沒有了。不說被迫長大,她甚至連長大的時間都沒有,就已經要做出很多成人都無法做出的決斷。
如果厭火國沒有滅……
隻可惜,世上沒有如果。
佘褚靜靜翻過身去,小光察覺到她視線不在追隨,麵色古怪道:“你看了我半天,就沒什麼想說的嗎?”
佘褚懶洋洋地、她沒有回身:“我應該說點什麼嗎?”
小光不滿:“朱彆就會說,他還會給我講故事。”
“那我可能不如朱彆。”佘褚說,“我隻會誇獎彆人,你想得到我的誇獎嗎?”
“誰要你的誇獎!”
小光聞言神色更古怪了。她說:“你到底是什麼來頭,哪有人像你這樣的。”
佘褚心說,她這樣都是好的。羽驚連誇人都不會,烏陵行更好,隻會講鬼故事。岐覆舟,岐覆舟倒是討人喜歡,但你要是真喜歡上他,那可就是災難的開始了。
小光聽不見她內心的話,她抬頭透過窗戶看了看月亮的位置,回頭最後一次勸佘褚:“月亮快要到東邊了,你真的不要我幫你睡著嗎?”
佘褚分毫沒有改變主意。小光見她如此固執己見,倒也想看看她的骨頭是不是真有她嘴巴這麼硬。
於是她也沒有隨著厭火國人一起歸於埋
屍之地,而是在原地,等著看佘褚的洋相。
隨著月光偏東,屋外歡鬨的聲音也越來越遠了。
當一縷光刺破黑與夜的交界,佘褚感覺到一股來自靈魂深處的刺痛,渾身上下都如同墜入了泥潭般,連動一動都艱難。
白日的光將一切夜間的美好都褪去了,隻有懸在海麵的月亮留有一線。
那一線將將這個世界都凍結在了真與幻的夾縫裡。在這一刹那,覆滅的厭火國不存在,祭禮的厭火國也不存在。
佘褚仿若遊走在一團粘稠而透明的液體中,所有的色彩與聲音在這一瞬都被剝奪了,隻有將起未起的火焰、將倒未倒的房屋如同漂浮在海麵的沉船殘塊,圍繞在佘褚的身邊,滿是破敗灰白。
這是佘褚從未見過的場景,以至於她看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
當她艱難轉過了脖子,就見到小光在一旁哈哈大笑,被剝奪了時間的這一刻,連聲音也傳達不出。她瞧著小光笑,隻能眨了眨眼,對她同樣回以微笑。
小光驀然就笑不出了。
片刻後,她看向了屋外。
佘褚意識到她在示意她去屋外。於是她挪動著沉重的四肢,如同在深海行走般,慢慢走到了快要被火焰燒塌的窗邊。
隻是往外掃了一眼,佘褚就愣住了。
屋外全是沒有五官的人形怪物,他們如同遊魂般在這世界裡行走遊蕩,看起來既恐怖又惡心。
看見這東西,佘褚立刻想起了書中所說的“時鬼”。
傳聞隻有在沒有時空概念的歸墟中,才會誕生這樣的怪物。這些怪物又被稱作無妄海的看守人。隻當有鬼魂想要逃出無妄海,他們才會暴露凶惡的一麵,從歸墟而出,撕碎所有妄圖撕毀契約的歸墟奴仆。
這世上自然不可能有第二個歸墟。
這兒的時鬼看起來也比書中描述的要更小、更弱。佘褚猜這可能跟這兒不是真正的歸墟有關。厭火國雖然利用凶星將所有靈魂鎮在了夜晚,但畢竟不能控製現實中的世界。一旦到了白日,夜晚的厭火國在現實中就成了類似於歸墟的存在,加上厭火國人怨氣深重,這才在白日的間隙裡,催生出了這種類似時鬼的怪物。
佘褚覺得自己這趟來得真是不虧。正常人誰會下歸墟啊?
現在好了,她沒去歸墟,竟然看到了歸墟才有的生物。要是她父親還在世,光說說就能羨慕死他。
屋外時鬼晃來晃去,小光張開唇齒,對佘褚做口型道:“你敢出去嗎?”
佘褚:“……”
她不上鉤,看見了白日的厭火國是什麼樣就夠了,她可以回去睡覺了。
佘褚又維持著剛才的古怪姿勢慢慢回到了床邊。小光看著她重新躺回床上,又慢慢合上眼,氣得原地跳腳,卻又拿她無可奈何。
她也怕時鬼,不會乾打開門,把怪物引進來傷到自己的蠢事。
少年族長瞪了一眼佘褚,她不高興地也爬上床,背對著佘褚睡了。
到了白日,佘褚
休息了,詹文瑾他們卻忙得熱火朝天。
按照佘褚在信中所寫,他們跟著朱彆將有石柱的海邊統統找了一圈,最終發現這石柱丟的還挺有意思,分彆丟在了海島對應八卦方位的八個角上。
起初詹文瑾未曾在意,然而在看到第七處有石柱堆著的淺海時,她察覺到了不對。
“為什麼要分八處丟掉?如果隻是為了掩蓋拆解神廟,扔進深海不是更好嗎?”詹文瑾忽道,“北囂,把這些柱子都清掉!”
北囂應聲就跳進了淺海裡。半人高的石柱他說抱就抱,不一會兒就將東南角的石柱清乾淨了。詹文瑾飛到空中仔細查看,當這些石柱全部清掉後,壓在石柱下,至今仍未完全消解的咒印終於隱隱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