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令候看向她的目光,略帶幾分感謝,“燕瀾天譴之身,幸得有你不離不棄的護他伴他,武神劍之於我的意義,也不過如此。”
薑拂衣攏眉:“我和燕瀾的結伴互助,是出自相處來的深厚情誼,並不是因為欠債和還債,不能被您拿來這樣抵消。”
令候解釋:“我明白,我的意思是順便……”
薑拂衣說:“一碼事歸一碼事,此事不存在順便。我這人向來較真,認為世上無論哪種情誼都該是純粹的,倘若夾雜其他,就會變了味道,我很不喜歡。”
令候陷入沉默,又說了聲“好吧”:“薑拂衣,你說奚曇總愛躲著我,是討厭聽我講道理,實際上我和他講話,如同和你溝通,鮮少能夠完整講完一句話。”
薑拂衣:“……”
不曾想堂堂上神,竟會介懷這句調侃,她訕笑:“不過,君上您有句話說的不錯,石心人與您之間的虧欠,一定會在我這裡做個了斷。”
“哦?”
“據說石心人一脈單傳,我娘隻可能有我一個女兒。我若因為鎮壓撕心而力竭,您的神劍雖然就此消失,卻並未辜負神劍原本應該背負的使命。等同將神劍還給您了,是不是?”
“這並不是我想看到的結局。”
“再說我活著……您當年贈劍給我家先祖,除了憐憫之心,還想以我家先祖證人神之道。我娘天生意識殘缺,恐怕很難修成神,如今隻能指望我,我若證道成功,神劍同樣完成了應儘的使命,對不對?”
令候卻反問:“你是否清楚修成人神的難度?”
“我知道不容易。”薑拂衣雖然從未朝這個方向努力過,但似外公這般驚才絕豔,竟將心思全都放在了尋找真愛、繁衍後代上,人神之路究竟有多難,可見一斑。
“你恐怕並不是太清楚。”說起此事,令候的容色凝重不少,“薑拂衣,非我潑你冷水,這番話,我對你家每一位先祖都曾講過。”
“您說。”
令候微微仰頭,夜空不見星月,僅有濃厚詭譎的雲層,大雨將至:“從大荒到人間,人族至今沒有真正的成神者。第一個修成神的人類是最為艱難的,因為此人不僅要修成神,還必須成為太初上神。”
“啊?”薑拂衣愣住。
“若非如此,我何必將自己的神劍融為太初之力,贈給你的先祖?在我們九天神族,唯有九上神擁有太初之力,其他神族,隻擁有九天清氣。”
薑拂衣虛心求教:“區彆究竟是什麼?”
令候緩緩講述:“太初,乃渾沌初開時,世間最純粹的一股力量。其中,這股力量又分為九種不同的體係,我們九個,分彆誕生其中,各修各道。隨後誕生的一眾神族,都是遵循我們開辟的道統而存在。人族不在這九種道統內,按道理說,永遠也無法修成神明,獲得神力……”
令候一口氣講了很多,想起自己有可能講不清重點,疑惑著望向薑拂衣,“我這般解釋,不知是否清晰?”
薑拂衣凝眸思索:“我大致能懂。”
九上神如同岸上的九座燈塔,開辟了九條成神航道。
人族不在這九條航道內,無論怎樣在大海上航行,始終無法上岸。
人族想要上岸,需要一個人類開辟一條新航道,上岸成為人族的燈塔。
該怎樣上岸,九上神也不知道。
他們誕生於太初,天生便是燈塔。
唯一一個曾經接近海岸的人類,就是薑拂衣的鐵匠先祖,卻也沒能上岸。
她詢問:“我可以這樣理解麼?”
“有些差彆,不過,按照你的理解也沒問題。”令候認為沒必要講的太清楚,她反而會更迷糊。
“您說的沒錯,我對修成人神的難度,確實了解不足。”修煉可以憑借決心和毅力,悟道實在太難了,薑拂衣開始覺著沒戲。
見她似在沉思,令候望一眼燕瀾的房門:“你莫要指望燕瀾悟出此道,他雖已歸屬為人族,依然身懷神族根基,他的成神之路,始終是在武神的道統上。否則,他無法施展禁術向武神借用神力,哪怕武神是他的前世。”
薑拂衣擺了下手:“我不會指望燕瀾先上岸當燈塔。您救活我家先祖,是想讓我們證道,結果我揣著您的神劍,還要您轉世為我照亮前路,算哪門子的報恩,先祖更不會心安。”
和石心人糾纏數萬年,令候聽見“報恩”兩個字,就禁不住有些頭痛。
薑拂衣笑道:“您先彆慌,我雖說會努力,卻一定不會像我的先祖們,為了傳承武神劍而將繁衍後代當成責任。”
收起笑容,她的語氣逐漸低沉,“我拚勁全力都攀登不上的高峰,不認為我的兒女會比我強。或者說,當我有能力上岸成為燈塔,才會考慮要不要生兒育女。畢竟,我不忍心兒女也像我一樣,在無邊無際的深海巨浪中艱難漂泊,掙紮求生。”
薑拂衣覺著,但凡母親腦袋清楚一點,都不會選擇孕育子嗣。
可她也會偷著慶幸母親的不清醒,才令她們在今生有緣成為母女。
令候注視著她的雙眸,這一刻,清澈、悲憫、感恩、堅毅,同時出現一雙烏亮的眼睛裡。
他原本一直覺著薑拂衣像極了奚曇,卻在這一刻,發現她年紀雖小,某方麵竟比奚曇更為通透。
或許,她真有希望……
令候沒有開口鼓勵,也沒再繼續和她談論此事。
他伸出手,接住一滴從天而降的雨水:“人間的雨,雜質頗多,沒有大荒的乾淨。”
薑拂衣仰起頭,濃雲正孕育著大雨,不知是自然現象,還是撕心即將破印造成的:“君上從溫柔鄉前來北海,一路看著三萬年後烏煙瘴氣的人間,會不會後悔將這片棲息地讓給了人族?”
“不存在‘讓’,戰爭過後,我族必須離開,大荒注定成為人間。再者,我這一路除了看到一些烏煙瘴氣,更看到一個蓬勃發展的種族,不斷突破極限,令原本荒蕪無序的世界,變得井然有條,豐富多彩。這與我族決定和魔族、怪物們開戰之時,預估的未來走向基本一致。”
令候提前窺見了未來,可謂是憂喜參半,“隻不過,和我們的期盼卻相距甚遠。”
按照他們的預估,封印出現鬆動時,大荒怪物已是強弩之末,而人類也已進階到能夠誅殺怪物的高度。
不曾想,人族突破的進度,落後於他們的預估,且落後了太多。
因為他們沒算準,人間濁氣攀升的速度,竟會如此之快。
這些濁氣,是人族自己造成的。
而濁氣又影響著神族的連環封印,才令封印鬆動提前。
薑拂衣懂了:“九天神族算到了一切,唯獨沒算準人心。”
令候不語。
薑拂衣眼珠轉了轉:“這樣說來,您是不是連帶著低估了沈雲竹,也就是慧極必傷的能力上限?”
令候頷首:“以目前來看,他的排名確實低了點,可以朝前提一提。但他竟然想要被寫進第一卷第一冊,太過離譜。”
薑拂衣向前湊了湊,壓低聲音:“開個後門,動一動筆的事情,便能平息一場禍患,您認為值得麼?大不了等他看過,再寫一行備注。”
令候稍作停頓:“這個時代的《歸墟誌》,不在我手中,你不該來和我商量。”
懂了,薑拂衣長舒一口氣。
見她如釋重負,勝券在握的模樣,令候微微搖了搖頭,背過身去,凝視被雨滴打亂平靜的水潭表麵。
“砰。”
薑拂衣微微側耳,似乎聽到了“心碎”的聲音。
令候這道分身撐不住了。
但他依然沒有消散,看來在這個時代,他還有一些心結放不下。
薑拂衣多少能夠猜到原因:“君上,我知道在您的認知中,燕瀾的存在,像是對您的一種懲罰。很多方麵,他的確沒辦法和您比較,但對我來說,他已經足夠優秀。他有您的仁善,有您的智慧,有您的冷靜……他還有一樣您沒有的特質,也是您看輕他的真正原因。”
令候轉頭:“什麼?”
薑拂衣大膽抬手,指著令候:“愛自己。”
令候微微怔。
“燕瀾懂得愛自己,而我喜歡懂得愛自己的燕瀾。”薑拂衣指過去的手指慢慢收回,流暢的改為行禮,“很抱歉,因我令您遭受天譴,同時又很感激您轉世來到人間,贈我燕瀾相伴。”
她不知道這番說辭,究竟是能解一些令候的心結,還是火上澆油。
但這是她的真心話。
話音落下半響,也沒聽見令候回應。
薑拂衣抬起頭,瞧見令候這道分身竟然已經逐漸虛化。
隨後,飄散如星光。
目光追隨,她望著那些星光飄入天際,消失於視野。
背後傳來燕瀾虛弱的聲音:“阿拂?”
薑拂衣收回仰望天際的視線,轉眸向後方望去。
不遠處,燕瀾麵色蒼白,扶著廊柱站在廊下,正凝視著她。
薑拂衣恍惚了一瞬。
“你在看什麼,看的這樣出神?”
“令候那道分身消散了。”薑拂衣朝燕瀾走過去,觀察他的氣色。
他皮膚表麵的蛛網裂紋依然明顯,不知是不是被燈光晃了眼,薑拂衣似乎瞧見了一縷白發,“你這就醒了?”
“隻是禁術反噬,沒有大礙。”燕瀾避了避她窺他頭發的目光,看一眼正飄細雨的高空,“你回來竟然不去看望母親,一直在這裡和令候說話?”
“正準備去。”薑拂衣雙手推他回房,“你先回去歇著,等我見過我娘,再回來好好感謝你。”
“你需要謝我?”燕瀾擒住了她推自己的手腕。
很想知道令候都和她說了什麼。
一夕之間,燕瀾發覺自己和薑拂衣之間原本就不簡單的關係,變得更為複雜。
擔心她會認為欠了他,往後一門心思的補償他。
燕瀾想要和她說清楚,卻又不願阻礙她去見母親,也決定等她回來再說。
然而,不等燕瀾鬆開她的手腕,脊背倏地繃直,隻因感知到一股威勢迎麵而來。
薑拂衣比他更早感受到。
她心中大喜,這是母親的氣息。
母親醒來了。
就像母親每次睡的久一點,醒來發現她不在蚌宮裡,便會四處去尋找她。
旋即,薑拂衣的眼皮重重一跳。
母親是帶著殺氣來的,這股殺氣她也很熟悉。
年幼時好幾次被海怪纏住,脫不開身,母親衝過來便會將那海怪碎屍萬段。
母親平時溫柔似水,不說話時,瞧不出一點問題。
尋她救她時,那股瘋勁兒就會顯露。
此番,母親瞧見她左手推著燕瀾,右手腕還被對方擒著,指不定以為燕瀾在欺負她。
再說燕瀾猜也能猜到是曇薑,他清楚曇薑現如今的身體情況,怕傷到她,不敢抵抗,愣在那裡。
薑拂衣甩掉燕瀾的手,展開雙臂,轉身擋在他麵前,及時大喊:“娘,不要傷他!”
曇薑的掌風中,潛藏著無數利劍。
這一掌原本是要打在燕瀾心口的,此時偏了下方向。
“轟!”的一聲,兩人背後的宮殿崩塌,頃刻成為廢墟。
那一排宮殿中,還住著漆隨夢和越明江。
越明江一路護送令候前來北海,為了趕時間,耗費大量真氣控劍飛行。如今好不容易停下來休息,一顆補氣的丹藥還沒吸收,突然被一股霸道的劍氣從房間裡衝了出去。
而漆隨夢尚處在昏厥中,幸好被滄佑劍保護了下。
一瞬驚醒,懵懵的從廢墟中爬了起來。
幾雙眼睛齊刷刷望向前方的女人。
曇薑散著長發,穿著鮫紗織就的軟裙,赤足站在院中。
她的五官更偏柔美,和相貌嫵媚的薑拂衣並無太多相似,但母女兩人的膚色都透著常年不見光的白。
薑拂衣素喜脂粉,添了幾分顏色,她則不施粉黛,白的透亮。
“娘……”薑拂衣開口先哽咽。
曇薑的表情則有些疑惑:“阿拂,娘這次睡了很久麼,為何一覺醒來,你都長這麼高了?或者,我還在夢中?”
薑拂衣快步上前,抱住曇薑,又喊一聲:“娘,我好想你啊。”
這個擁抱薑拂衣盼了多年,儘管來之不易,此刻依然有種不真實感,不由收緊雙臂,緊貼著曇薑。
也是因為貼的近,她能夠感知到母親的劍心,無論劍氣還是硬度,此時都遠遠不及她。
不知該怎麼形容,母親的劍心,像是蒼老了。
原來石心人的衰弱,是劍心先老。
曇薑感受到她情緒起伏劇烈,撫了撫她的背:“哪個讓你受委屈了,告訴娘。”
詢問時,她看的是燕瀾。
燕瀾瞧上去比她還更虛弱,顫巍巍朝她行禮:“伯母,晚輩燕瀾,是阿拂的……朋友。”
曇薑卻認真叮囑女兒:“阿拂,此人看上去不像好東西,聽娘的話,莫要與他交往,趕他離開。”
燕瀾:“……”
他手心冷汗冒了出來,誰都誇曇薑意識雖然不清楚,卻極有識人之能,竟給他這樣的評價?
而他卻不知如何辯解。
隻能向薑拂衣投去求救的目光。
薑拂衣穩了穩情緒,鬆開曇薑,改為挽住她的手臂:“燕瀾和薑韌遭遇相似,後靈境也有個法力高深的心魔,但他們不是同路人。”
“薑韌?這名字好熟悉。”曇薑皺起眉,腦海裡逐漸浮現出一個渾身血淋淋的男人。
緊接著,一堆不連貫的畫麵湧了出來。
曇薑眉頭緊皺,“原來是他。”
薑拂衣不知道母親想起多少關於薑韌的往事,猜著她是因為燕瀾後靈境的心魔,令她下意識聯想到薑韌,才會覺得燕瀾不是好東西。
“娘,您還記不記得,十一年前您送我上岸尋父的事情?”薑拂衣摸不準母親如今的狀態。
送她上岸那晚,母親瞧著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清醒。
今日醒來,似乎又糊塗了不少。
是魂魄被束縛久了,剛回來的緣故麼?
曇薑微微茫然:“我送你上岸尋父?”
薑拂衣點頭:“對,那晚海上掀起一場可怕的風暴,您告訴我,咱們是能夠剜心鑄劍的石心人一族。當年我爹從海上路過,您覺得他天賦異稟,必成大器,鑄了柄劍給他,希望他學成歸來,救咱們母女出海……”
她觀察著曇薑的神色,將那晚的經曆講述一遍,“我上岸一直忙著尋找父親,最近才知道,您在騙我。咱們石心人留在海底,其實是為了鎮壓撕心。那晚撕心想要破印而出,您清醒過來,慌忙將我送上了岸。要我尋找父親,質問父親,隻是您想讓我遠離北海的說辭。”
曇薑認真聽女兒講述。
她其實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意識不太正常。
在她的腦海裡,流淌著一條漫長的記憶河流,但這條河流不是淤積堵塞,就是常年結冰。
還有一部分雖然流速正常,卻時不時被大霧繚繞。
以至於曇薑很難分清夢境和現實。
而薑拂衣口中一個個耳熟詞彙,譬如“石心人”、“撕心”,宛如一股股強風,吹散了一些濃霧。
有關父親的記憶,在曇薑腦海中逐漸清晰起來。
伴隨而來的,是武神劍、大荒怪物、撕心、劍氣蓮花、連環封印……
她原本渾濁的眼睛,一點點明亮。
難怪小不點一樣的女兒,忽然長成大人,原來是從岸上回來的。
曇薑才剛亮起的眼眸,又微微一黯。
不必問,也知阿拂小小年紀去到岸上,吃了不少苦頭。
“竟已經過去十一年了……”曇薑怕她不高興,先解釋,“我並不是全都騙你,雖然有關你爹的記憶很模糊,但我真的贈了一柄劍給他,他也確實沒回來……”
薑拂衣歎氣:“爹沒回來,是因為咱們家的劍傀術被下了兩相忘的詛咒。”
曇薑又是一愣:“詛咒?”
“應該不是詛咒。”燕瀾猶豫著插了一句嘴,“令候告訴我,應是伯母未雨綢繆,擔心劍傀來救,破壞封印,才將兩相忘寫入了劍傀術中。”
漆隨夢此時才從廢墟裡走出來,對此表示懷疑:“這和珍珠有什麼關係,為何我們兩個也會兩相忘?”
薑拂衣解釋:“我們石心人的術法,全都是寫在血脈裡進行傳承的,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就像我不懂醫道,一樣能夠鑄造出醫劍。”
她問曇薑,“娘,真是您寫進去的?”
曇薑思來想去,實在想不起來,搖搖頭,反問:“聽你的意思,你在岸上真的尋到你爹了?”
薑拂衣沒有回答,看向曇薑後方。
曇薑魂魄歸位,醒來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感知女兒的位置,直奔而來。
在殿中為她護法的一眾人,她連眼睛都沒斜,隻當是些魚蝦蚌精。
一路跑來,後方追著不少人。
見她們母女團聚,默契的沒有上前,待在遠處。
此刻薑拂衣望過去,視線從李南音、亦孤行、商刻羽、凡跡星和聞人不棄臉上劃過去。
她母親醒了,他們的情緒卻都頗為低沉。
估計是因為預言。
想起預言,薑拂衣的視線定格在聞人不棄身上。
他以往不會隨意將真言尺取出來,此刻那柄黯淡無光的尺子,被他斜插在腰間。
“娘,您記得他們麼?我沒找到哪個是我爹,隻找到很多您鑄造的心劍。”
曇薑隨著薑拂衣轉頭,看向那些一路追著她的人,她的表情,是肉眼可見的迷惘。,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