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滲著鮮血的大地上,死屍遍野,興國的大軍倉皇撤退,破爛旌旗、戰馬、武器留了遍地。
陸蘇北站在屍海中央,因太過用力,精壯的手臂在控製不住地劇烈抖動著。
他回頭,遙遙地看到站在城門口的時淺渡,染血的臉上露出了一種有些稚氣的笑,像是一個小孩子,捧著一把糖果歡歡喜喜地遞到對方麵前。
身上被刺中了幾下,不過都不是致命傷,是以前經常會有的程度。
他隻是有些累,拖著疲憊的身體走了過去。
他的一切注意力都集中在時淺渡身上,卻沒發現身後有個還未死透的興國士兵抬起一隻手,狠狠地刺向他的腳腕!
電光火石間,他感覺到身邊有一陣清風拂過。
在他看不見的後方,一隻手臂飛到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
接著他落入一個暖洋洋的懷抱中,像初見時一樣,那隻手溫柔地撐住了他的腰。
帶著殿下最喜歡的甜糕味道。
啊,好暖。
殿下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擁抱他了。
他這時才發現,自己竟是如此期待著殿下的親近和擁抱。
他沒忍住深深地呼吸,貪婪地嗅著那股香氣。
任性一次,就這一次。
望殿下寬恕。
細瘦有力的手臂向前,圈住了時淺渡的腰。
他放任自己這卑劣的心思,放任自己去觸碰遙不可及的殿下。
讓自己汲取溫暖。
殿下,殿下。
他在心中輕輕地喚,用儘自己畢生的柔軟。
……
自朔月那一戰後,興國死傷慘重,甚至有兩名高級將領戰死沙場,士氣就此低落下去,沒過多久就撤兵了。
他們不知道的是,朔月時,呈國大軍並沒能趕到。
浩大的陣勢不過是騎兵們在身後拖拽著樹枝,在暗色中營造了漫天塵沙的錯覺。
輕騎兵加上當日趕到的急行軍,總共不過幾千人,除去在城牆內防守的士兵,可以出城的兵力其實不足三千。訓練有素的士兵和為了自由而奮勇殺敵的奴隸,兩者相輔相成,呈國完成了一場以少勝多的壯舉。
士兵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被他們踩在腳底的奴隸,還能爆發出那麼強大的力量。
尤其是那個叫陸蘇北的。
即便是精銳之師中最優秀的士兵,能取得兩三個敵人首級就已經是勇猛之士了,可陸蘇北竟是連殺十數人!
幫陸蘇北在身後割耳的奴隸女人都被分到了兩個人頭。
因為軍功,這個奴隸還被少國主削去奴籍,正式封賞為帶刀親侍。
知道了陸蘇北這可怕的戰鬥力,士兵們再也沒人敢在他麵前露出鄙夷之色了。
他們有些怕他,然而奴隸們卻紛紛視他為英雄,還有不少沒有武力殺人、沒有勇氣上戰場的老幼或女人充滿羨慕地看向幫他割耳的女人。
如果他們勇敢一點上了戰場,再跟對了人,一下子就能有兩個人頭,削掉奴籍了!
臨台城中,一群衣衫襤褸的奴隸排成長隊。
站在最前麵的女人手裡拿著兩個血肉模糊的耳朵,丟到桌上。
坐在牆角的奴隸都衝她投去羨豔的目光。
她緊緊抿著唇,接過士兵丟過來的幾枚銅板,又一瞬不瞬地瞧著自己的奴契被銷毀,渾濁的雙眼裡迸發出明亮的光芒。
她不再是奴隸了!
她自由了!
受過太多毒打和暴虐,她的感情變得木然,她以為眼淚早就流乾了,可此時此刻,她眼眶一熱,滾燙的眼淚順著臟兮兮的臉頰滑落下來。
她用握在自己手中的第一筆錢中的兩枚銅板,買了一件最便宜的粗布衣裳。
腳步不再沉重,飛奔到城外的小溪邊,直到氣喘籲籲也沒有覺得累,一下子跳進冰冷的溪水中,仿佛感覺不到寒意,洗去了身上的泥漬血汙。
她第一次這麼乾淨。
穿上人生中的第一件新衣,她帶著擦傷的臉上露出幸福的笑。
一路回到城中,來到少國主所住的府邸外。
正好趕上陸蘇北從外麵回來,她連忙小跑兩步,跟在陸蘇北身旁,側身偷偷盯著那張漂亮的沉穩臉龐,她忽然有點害羞:“我……我是來感謝你的,多虧了你,我才能脫去奴籍……”
陸蘇北瞥瞥她:“不用謝我,是少國主殿下給我們的機會,而且……你懷著孩子還能有上戰場的勇氣,這是你應得的。”
女人一驚,臉色頓時蒼白了不少。
她是為了她的孩子、為了不讓孩子受和她一樣的苦,才想要拚死一搏。戰場上血腥衝天,她被惡心的嘔吐了好幾次,直到再也吐不出東西。
好在她忍下來了,還能認識這樣一位厲害的人。
即便他看起來對她沒有同情,可她還是想為了自己和孩子的未來搏一搏。
“我……我並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我們從前都是奴隸,你應該能懂……”說著,她低聲啜泣起來,洗去汙漬後,姣好的麵容哭得梨花帶雨,很容易讓人升起保護欲,“你……”
奴隸,不管是男是女,隻要模樣漂亮,就免不了被人覬覦的命運。
陸蘇北忽然想到了那個夜晚,在他最絕望的時候,是殿下為他遮住屈辱,紆尊降貴地給他這樣卑賤之人一個暖意融融的懷抱。
思緒回轉,他道:“日後少國主殿下會規範律法,你已經是良民,不會再平白受辱。”
視線中出現了個熟悉的身影。
他臉上一喜:“殿下!”立刻邁開腳步,走了過去。
女人看到了,看到那張麵對她時冷淡的麵容鬆動,露出了憧憬與仰慕。
她失落又酸楚,沒忍住在後麵說道:“她再怎麼樣也是少國主,她可能會重用你,可能會信任你,但絕對不會喜歡你!”
她聲音有點嘶啞,音量並不大,剛好能讓陸蘇北聽見。
陸蘇北的身體一僵,一股沒來由的恐懼和暴戾湧上頭腦,他很想吼一句“閉嘴”。
但他沒有。
他收斂了身上的一切情緒,緩步走到時淺渡麵前。
“殿下,我回來了。”
“外麵怎麼樣,有人鬨事嗎?鬨事就給我打回去。”時淺渡揮了揮拳頭。
普通老百姓們對時淺渡這“半神”佩服得五體投地,心悅誠服,又早就習慣了聽從,所以對於奴隸製度的改革並沒有多大反應,雖習慣性地看不慣奴隸,但也不會有太多不滿。
可上層的官員地主們就不一樣了。
他們不滿了好一陣,經常背地裡花錢組織人鬨事,時淺渡全都交給陸蘇北去處理了。
“今天沒有,他們比之前安靜了很多。”陸蘇北恭順地低下腦袋。
“很好,多虧了有你,讓我省了很多力氣。”時淺渡打了個嗬欠,拍拍他的肩膀。
能為殿下分憂,是他的榮幸。
陸蘇北垂眸。
……
臨台城大獲全勝的軍情很快就傳到京城,時勝德大喜,朝堂上的氣氛也為之一變。
朝臣們敏銳,先前對時淺渡不屑一顧的,不少人都收斂起自己的態度,不說有多尊敬,至少也不再把鄙夷表現得太過明顯。
臨台城的事處理穩妥時,已經是幾個月後。
楊英傑被封為將軍,留守臨台城。
時淺渡領著江誌平和江景然兩位將軍班師回京。
大軍浩浩蕩蕩地回到京城中,他們少國主的英明事跡早就在城中傳遍,老百姓們有奶就是娘,真的為百姓做了實事,誰還管你是男還是女、以前傳聞是個什麼樣子?
無數人自發來到街市兩邊,望著高頭大馬上的英姿,紛紛投去敬佩的目光。
時勝德親自出宮迎接,見時淺渡靠著自己堅持的這一仗漸得人心,欣慰無比,當即下令犒賞三軍,並宣布在幾日後為時淺渡在宮中設宴,凡京中五品以上官員皆可攜家眷進宮赴宴。
在此地建國幾十年,宮宴次數寥寥無幾,更彆提可攜帶家眷入宮了!
嗅覺敏銳的朝臣紛紛察覺了苗頭——
少國主是獨女,未來要做國主,定不會下嫁於人,如今年紀不小了,國主大人恐怕是……想要為少國主擇良人招入宮中。
陸蘇北作為此次的功臣之一,雖並非五品以上官員,時勝德也特賜他赴宴資格。
“殿下,奴穿成這樣,是否不妥?”
陸蘇北還是習慣自稱“奴”,一時半會兒改不過來。
這次宮宴並不嚴肅沉悶,對穿著並無太嚴格的要求,時淺渡便吩咐人給陸蘇北量身趕製了一套衣裳。他很怕自己的身份氣質配不上華貴的衣裳,反而弄巧成拙,不由得有些緊張。
陪殿下入宮參宴!
這是多麼令人激動的榮耀啊!
如今他可以陪殿下入宮,未來,他也會一步一步地,陪著殿下走上那至尊無上的位置,幫殿下把一切都緊握在手中。
時淺渡不喜歡太過繁瑣的衣服,她看中的永遠都是“便於行動”,所以沒有穿王宮內侍送來的盛大宮裝,還穿著合身的便服,披著毛領鬥篷。
她上下打量陸蘇北幾眼。
隻見他精壯挺拔的身體包裹在鴉青色暗紋番西花刻絲袍子裡,暗銀嵌玉厚腰帶束在腰間,更顯得他腿長腰窄,搭上那俊美漂亮的臉,叫人不由得多看兩眼。
傲然的氣質和鋒芒被他那雙晶亮的眼眸中和些許,不然……
他確實總在不經意間,露出那種會被上位者忌憚的銳氣。
“很好看。”時淺渡大大方方地評價,“賞心悅目。”
啊,真的嗎?
陸蘇北心中雀躍,唇角抑製不住地往上翹。
太好了,不會在宴會上給殿下丟人了。
傍晚時分,還未到宮宴時間。
時淺渡身份特殊,所以提早進宮麵見時勝德,陸蘇北也跟著同去。
天邊雲霞豔紅,映得後花園中一片暖色,人工湖上蕩漾著粼粼波光。
呈國國都地理位置偏南,在春暖花開的三月,已經是暖意融融,一陣微風吹來,好不愜意。
麵容溫潤清朗的男子在宮中小侍的帶領下,一路小步快走著來到人工湖上的小亭旁。
江景昀在亭外行禮跪叩:“臣江景昀拜見國主大人、少國主殿下。”
最後也沒忘衝陸蘇北微微點頭示意,從頭到尾都不曾出現鄙薄之意,讓人極為舒服。
“起來吧。”時勝德衝他招招手。
江景昀蹬上台階,走進小亭中,又向時淺渡行了一禮,緩聲道:“少國主殿下在臨台城救了臣父,臣還未向殿下道救命之恩。”
“不用不用,舉手之勞。”
時淺渡擺擺手,心說可算是來人了,你才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她已經在這裡聽時勝德念叨半個時辰了,再待下去,她可真要爆炸了。
她正要起身找借口離開,卻聽時勝德先她一步開口。
“渡兒,你這次凱旋而歸還未見你母親吧。”時勝德指指一個小侍,“時間也不早了,請你母親直接赴宴去吧。”
小侍垂首邁著小步來到時淺渡身邊,微一欠身:“殿下。”
彆管因為什麼,能跑路就好啊!
時淺渡鬆了口氣,起身揉了揉僵硬的小腿,瞥瞥陸蘇北:“走吧。”
“寡人知道渡兒愛才,可帶一個外男去見你母親不太妥當,你自己去……”時勝德說到一半咳嗽起來,唇色發白,又道,“一會兒找人領他去見你便是。”
倒也不是不行,想來時勝德也不會傷害陸蘇北。再說這王宮中這些太監侍衛,就算用人海戰術恐怕也不是他的對手。
時淺渡點頭,揉揉陸蘇北的頭,跟著小侍一起離開了。
時勝德蒼老而慈愛的目光注視著她離開,直到再也看不見人影,這才收回視線。
他半靠半倚在矮桌上,伸出皮肉有些鬆弛的手輕拍拍江景昀的手背。這隻手曾經也握著鋒利的劍刃征戰四方,磨出一手厚厚的繭子,而如今,繭子都在一日日的蹉跎中消磨得快要見不到了。
“寡人,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
不等江景昀開口,他便擺擺手,沒有讓他說出勸慰的話來。
“朝中那麼多人,寡人知道你忠心耿耿,又是滿腹經綸的飽學之士,為國為民也為寡人,最是靠得住,渡兒日後繼承國主之位,還需要有人支持輔佐她,需要強有力的家族支撐。今日眾多王公貴族會協子前來赴宴,你可有什麼看法?”
他頓了頓,又道:“當然,在寡人看來,你江家便是首選,可你大抵不願囿於一隅,寡人也不勉強……”
陸蘇北垂首在旁,嘴角的弧度一點點落了下去,臉色漸漸變得蒼白,幾乎沒了血色。
國主大人想為殿下招王夫進宮,用以穩定家國統治。
今天這宮宴,便是為了選夫而設。
殿下那般聰明,是不是早就意識到了國主大人的用意?
國主大人把他留在這裡,應該就是為了讓他聽到這殘酷的事實,提醒他這個奴隸出身的人不要妄想,而他竟然還因為得到了殿下賜予的一身新衣、被殿下摸摸頭而沾沾自喜。
鼻子驀的一酸,他險些掉下眼淚來。
發紅的眼眶中積蓄著淚水,他努力瞪大著雙眼不讓眼淚掉下來。
不能落淚啊,不能把情緒表現得太明顯。
若國主大人發現他確實有這等卑劣的心思,把他調離殿下身邊怎麼辦?
他才疏學淺,連字都認不全,又沒有顯赫的家世,沒法幫助殿下穩定國內的局勢……
他隻是個卑賤的努力,隻是個武夫,就是配不上殿下啊。
而江景昀不一樣,他的父親和弟弟都是了不起的將軍,自己又是朝中重臣,能夠給殿下強有力的支持,能夠幫殿下鎮住朝臣。
他什麼都懂。
可他為什麼這麼難過呢。
心裡快要撕裂開了。
大腦缺氧,呼吸急促,耳邊隻剩下嘶鳴,就連後麵說了什麼都聽不清了。
每分每秒都是如坐針氈。
感覺到身邊的人起身,他也慌亂站起,頭腦亂成一團,嗡嗡作響。
看著國主大人負手離開,模糊的人影終於慢慢消失在視線中,眼眶裡的熱淚一下子落下來,染濕了華貴的衣裳。
他用力大口喘息著,好像個溺水的瀕死之人。
腳下的步子越來越快。
他好想見到殿下。
好希望殿下能再次把他攬在懷裡。
就算跪地乞求……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就是雙十一了……
又要花錢了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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