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明顯,但時淺渡確認他猜到了什麼。
想來如果要好好圓了“大小姐不幸落水”這麼個謊,繼母應該會找自己的心腹或者其他靠譜的人,過來配合張媽,所以這個男人八成知道張媽會在回程中把她推下水。
看到她玩玩好好地回來,張媽卻不見了,驚訝可想而知。
“焦叔,張媽在回來的路上不小心落水去世了,屍體被船長叫人給拖到裝貨物的船艙裡了,我正想找人處理這件事呢,還好你來了。”
時淺渡麵不改色,說到最後的時候,聲音壓低,語速變緩。
她輕聲笑道:“你去看看她吧。”
一句沒什麼毛病的話,落到焦叔耳朵裡,激起他兩胳膊的雞皮疙瘩。
怎麼就有一種,大小姐要去送他見張媽的感覺呢???
焦叔搓了搓胳膊,一陣惡寒。
他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點頭道:“好,我先去給家裡打個電話,問問夫人怎麼處理這事比較好。大小姐,請你在這兒等我一陣。”
附近有公共電話亭。
他拿起話筒,忙不迭地往家裡打電話。
鈴聲響了幾下之後,終於被人接到。
對麵的聲音正是夫人。
他用手捂著嘴巴,壓低聲音說道:“夫人,大事不好了,回來的是……是大小姐啊!張媽出事落水了,您看這可怎麼辦才好?”
“什麼?!”
話筒中傳來的尖銳的驚訝聲。
對方又很快平靜下來。
“不行,我不能自亂陣腳,她不可能有證據指認什麼,就算是告到老爺麵前,也不過是她胡言亂語,老爺不可能會相信她的。”她緩聲吩咐道,“你照常把她接回家裡,我會讓老爺做出決定,讓她改天就搬到永安路的房子裡去!”
“是是是,那我就正常把她帶回去了,夫人。可張媽那邊……”
時淺渡大老遠地就感覺到有沉重的腳步往她這邊跑來。
她坐在行李箱上,手中撐著拐杖,身量清瘦。
因為常年生病,看起來有些孱弱。
不過,孱弱的身體掩蓋不掉她那一身好氣勢,往往唇角一勾,就露出幾分讓人難以忽視的張揚。
焦叔語氣客氣:“大小姐,請你隨我來吧,我開車帶您回去。”
說著,還伸出手,打算撫時淺渡一把。
時淺渡感受到氣流湧動,抬手避開了攙扶。
她道:“我自己來就可以,又不是剛看不見一天兩天。”
“……是。”
焦叔覺得有些尷尬。
時淺渡坐著這個時代中最豪華的車子,從碼頭離開,往城中心駛去。
車子開出大概十幾分鐘之後,突然一個刹閘,停在原地。
“唉,我怎麼把這事給忘了!”焦叔歎了一聲,“大小姐,你稍微等一下。”
他快速打開車門,下車就迎上了笑臉,點頭哈腰地給人賠不是:“對不起,今天接我家一年未歸的大小姐回家,著急了些,就忘了這些大事,給你們添麻煩了,對不起,對不起了。”
抬眼看去,隻見對麵轉角處,正是一輛押解行刑的囚車。
因為車上的人太過有名,這場行刑轟動整個上海,道路兩側已經擠滿了老百姓。
所有人都過來湊合鬨,看著在上海紅極一時名旦“上路”——
白逾明穿著他被捕時的那身服裝,衣裳早已經因為抽打而變得破破爛爛,染了大片的血跡。他被死死地綁住雙臂,從前順滑的發絲淩亂,不上妝時永遠乾淨明媚的麵容沾上汙漬,下巴長出些許胡茬,眼下發青,眼神略顯空洞,一副頹然的模樣。
跟曾經在台上驚豔四座時大相徑庭,有人甚至不敢相信這是同一個人。
行刑車因為險些跟時淺渡的車子碰到一起而停下。
他輕晃了晃,恍然回神。
被綁在身後的手指突然握緊。
“請您救我!日後我必肝腦塗地……!”
白逾明突然出聲,聲音沙啞無比,道路兩旁立刻傳來一陣唏噓聲。
他臉色微變,但為了抓住最後一根有可能的稻草,他豁出去了一般猛然從車上掙脫旁人,猝不及防地跳了下來,連續數日被虐打,最後屈打成招、簽字畫押,從來沒有飽飯,他身上力氣不大,落地時崴了下腳,還扯開了身上剛止血沒多久的傷口。
可他顧不得疼,一瘸一拐地以自己最快的速度狂奔到對麵那輛車前。
“我真的是被冤枉的!”
他的聲音嘶啞,隱約含著破釜沉舟的絕望之感。
同時,飽含著對生的渴望。
白逾明也算是半隻腳踏入上流社會的人,知道能坐這種車的,非富即貴。
向一位權貴求助,說不定能帶來一絲絲轉機。
他想活著,他不甘心。
隻有活著才能問一句為什麼,隻有活著……
才能有機會為自己洗清冤屈。
剛剛被捕入獄時,他傲骨,他清高,他怎麼都不肯承認是自己下了毒。
他總對這世道抱有一絲期望,覺得總歸會有人把事實查清楚,還給他一個公道,也覺得……同是國人,一定會有人願意向同胞伸出援手。
後來啊……
他被打折了傲骨,彎下了腰。
忍不住生不如死的虐待,終是屈打成招,但求一死。
跟那種毫無人性的虐待相比,兒時練功的苦,都顯得什麼都不是了。
在紙上按下手印的時候,他看到對麵巡捕滿意的笑臉,他聽到巡捕說從前力捧他、癡迷他的戲的顯貴們,在出事後第一時間與他劃清界限,笑罵他是個給臉不要臉的臭戲子。
直到那時,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這世道,已經黑透了。
他不過就是一個戲子啊,沒有任何一個人願意為一個戲子而得罪了洋人,甚至剛好相反,他們會辱罵他、給他定罪,以此來討好洋人。
如果可以,他想要抓住任何一絲機會,去苟求活命的機會。
沒人替他說公道,沒人替他爭一條命……
那他自己爭,他自己求。
不過是彎腰求人罷了。
隻要留得性命,日後能為自己爭出一條血路……
跪人又如何?
從前不肯依附貴人,不屑放下身段,終究是他太幼稚了。
活了近十年,卻還那麼幼稚,會有今天,或許是他活該吧。
可他如今終於放下自己的一切堅持和傲骨,抱著極大的期待衝到對方車前求人時,卻失望地發現,車裡坐著的,是個年輕的女孩——
她安安靜靜地坐在後座上,身量羸弱纖瘦,雙眼上蒙著紗布。
對於車外麵發生的事,她或許都聽見也都知道,但沒有半點興趣,甚至頭都沒有抬一下。
她看不見。
“求您——”
白逾明張了張口,未說完的話戛然而止。
眼底的失落顯而易見。
身後幾個巡捕緊跟著上前,把待處決的犯人不由分說地押了回去。
“老實點兒!”
“現在沒有人能救你了!”
時淺渡斂斂眉頭。
這個身體確實不太方便。
她自身擁有的攻擊力肯定是不會變弱,但身體素質對她的靈敏度之類的有不小影響。
比如身體是個瘸子,她再怎麼強也不能正常走路。
現在身體弱,眼睛又看不見,如果是她自己倒不至於有什麼危險,但若是想隨時的兼顧到白逾明,保護他的人身安全,可能不能做到百分之百的穩妥。
不能冒然行事,把人帶走了事。
她應該找個有權力的人互惠互利,用正當的方式把白逾明釋放。
他們的車很快就離開行刑車的路線,步入正軌。
時淺渡問:“誰在巡捕房說話比較管用?”
焦叔答:“小姐離開近一年,有所不知,現在是鄭舒然鄭探長上任了。”
“鄭探長?還有呢?”
“噢,鄭探長是萬龍會會長謝眀嘯的學生,也是他的臂膀之一,應是會聽謝眀嘯的話。再然後……巡捕房隸屬於公董局,公董局的董事們,自然也有話語權,說起來,謝眀嘯的女婿就是公董局的一位董事,不然也很難把自己的學生送進巡捕房,還一路升為探長啊。”
焦叔回答問題倒是認真,一問就答了不少。
答完,頓了半晌,他才小心地問了一句:“大小姐,你這是?”
不會是真因為那個戲子的一句話,就想要幫忙救人吧??
那個白逾明,可是差點害死了洋大人啊,誰敢救!
“沒什麼,隨便問問罷了。”
時淺渡打開係統,搜索了一下謝眀嘯的簡介,語音播放。
謝眀嘯是響當當的大人物,簡介比較豐富,可以了解到他雖是□□做派,但為人相對正直、比較講義氣,對於鴉.片尤其痛恨,也因此被很多煙草行當的人仇視,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她想,這樣的人……應該有很想殺的人吧?
一不做二不休,她憑借對係統麵板的記憶調出了地圖,在上麵搜索謝眀嘯。
由於他有頭有臉,很快就搜到了大概位置。
在華茂大酒樓。
時淺渡手握拐杖,敲了敲車門:“我不想回家,你把我放在這附近的華茂酒樓就行,給我點一桌菜就離開,過一個小時再來接我。”
“這……”
焦叔有所猶豫,他做不了主啊。
他說到:“大小姐,這些事不是我一個下人能說了算的,家中小姐們的事都要經過夫人的首肯才行,我打個電話問問夫人,您體諒體諒?”
“噢,那你打去吧。”
時淺渡聳聳肩,隨他去了。
反正她的繼母杜金蘭應該會同意的,不然怎麼在時嘉榮麵前說她幾句不好,把她趕出大宅不讓她住家裡,跟她的兒子女兒們搶財產啊。
十分鐘之後,時淺渡正式坐在了一個裝修典雅的單間中。
點的飯菜還在製備,她執拐來到了另外一個房間。
房間外有人守著。
可能是時淺渡雙眼纏著紗布,顯然是個盲人,兩人一開始沒當回事。
直到她徑直地往門口走來,才抬起胳膊,擋在了她身前。
一身黑的男人冷冰冰開口提醒:“小姐,你走錯房間了。”
時淺渡抬高聲音,讓房間裡麵能聽見。
“沒走錯,我來見謝眀嘯。”
“你是哪兒來的黃毛丫頭,會長的名字豈是你隨便能叫的?”男人擰起眉頭,麵露不悅道,“再不離開,我隻能用我的辦法請你走了。”
“你的辦法?”
時淺渡雙手拄拐,微微低著頭,紗布遮住臉,看不清神色。
隻能瞧見她薄薄的唇往上翹了翹。
“巧了,我也有我的辦法……”她歪歪頭,“你要試試麼?”
男人像是遭到了挑釁,臉色一變。
他就要動手,房間中傳來一個聲音:“是時家的孩子麼,讓她進來吧。”
時淺渡頓住正要發力的手,攥了攥拐杖,徑直往前進了門。
房間裡有兩個人,一個是謝眀嘯,另外那個……
她不確定是誰,便直言道:“我想同謝會長單獨談談。”
“嘁,要不是我從窗戶看見你從時家的車上下來,告訴師父外麵的是時家人,師父能讓你進來麼?你恐怕早就叫人給丟出去啦!”另外那人聲音略顯輕佻,不太正經,也有些不屑,“現在反倒要把我趕走,時小姐過河拆橋還真是有一套啊。”
師父?
這人就是鄭舒然啊。
時淺渡了然,便沒再把人往外趕。
她直奔主題開始說正事:“既然是鄭探長,那我就有話直說了,我想請謝會長幫幫忙,運作一番,釋放白逾明。”
“嗤,哈哈哈,時小姐,你認得白逾明?還是他救過你的命啊。”
謝眀嘯還沒說話,鄭舒然就吊郎當地開口了。
他雙臂撐在桌子上,擰起眉頭盯著時淺渡:“聽說時家大小姐遠赴歐洲治療眼疾,不過也就是不到一年沒在國內,怎麼連一點兒形式都搞不明白了?”
時淺渡沒搭理他,繼續往下說:“謝會長,我自然不是白白請你幫忙,而是我們互惠互利,至於互利的內容……肯定不會讓你失望。”
這回鄭舒然沒有說話,而是往後一靠,翹起二郎腿,雙臂抱胸,饒有興趣地望著時淺渡。
嘖嘖嘖,他倒要看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病弱小姑娘到底能說出個什麼條件來。
“先不說你家的生意你能否做主,就是能全權做主……”
謝眀嘯說到一半,自顧自地慢慢吃了兩口飯菜,細嚼慢咽的。
他拿手帕擦擦嘴角,又道:“你家的生意,我也沒有興趣。”
“謝會長,你有想殺的人嗎?”
時淺渡語調淡淡,平靜得好像她根本沒在說“殺人”這件事。
語出驚人。
兩個經曆不少風風雨雨的男人,怎麼也沒想到,這位從出生開始身體就不太好的時家小姑娘會直接把“殺人”說得跟“今天吃什麼”一樣平淡。
平淡到讓人覺得有點詭異。
鄭舒然放下了二郎腿:“時小姐,殺人可不是說說這麼簡單的。”
“謝會長,你隨意列出幾人,我幫你無償殺死其中一個,那位中毒的洋人也是一樣,由他列出名單,我去行動。”時淺渡說得比較認真,讓人不得不正視她所說的話,“一命換一命,怎麼樣?對於白逾明,他們本質上沒有競爭和仇恨衝突,不過是像大象碾死一隻螞蟻,大象對不對一隻螞蟻動手,都沒有區彆,而有些人就不一樣了……不是麼?”
白逾明這事,蹊蹺很多,如果有人肯幫忙的話,不是不能解決。
但就是他從來不樂意攀權附貴,有時還會因為對戲的執著得罪人,加上師兄在背後推波助瀾,更是沒有人願意摻和到這種亂七八糟的事裡。
謝眀嘯目光嚴肅了些:“你是認真的?”
時淺渡歪歪頭,笑意擴大。
“不然呢?”
……
白逾明在行刑途中,被人拉回了巡捕房關押。
一關就是天時間。
沒有人跟他說明情況,他隻能忐忑地猜測猜想,是不是哪位貴人終於發現了蹊蹺,證明了他的清白,現在正在按照程序一步步走流程,很快就能將他釋放了?
還是有誰替他求了情,得到了什麼赦免?
總之,經過這麼一出,怎麼也不可能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清高、傲骨、自尊……全都被打破。
他知道,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清白?
哪裡有什麼以死明誌。
人們隻會說他是畏罪自戕或者是罪有應得。
隻有活著,才是根本啊。
他在獄中思考很多,把身邊有機會陷害他的人細細地琢磨了一圈。
當一個人有所懷疑時,總覺得誰都很可疑。
要說最容易接近他和那洋人,最容易從中作梗的,無疑是他的師兄王春。師兄幾乎掌管戲班子裡的所有事,大小事宜都要經師兄的手、讓師兄查看。
可是,師兄是跟他一條褲衩長大的,處處都護著他,有什麼麻煩也都是師兄解決。
沒有師兄,就沒有他的今天。
總歸不太可能是師兄這樣往死裡陷害他。
如果還有機會活著從獄裡出去……
就算是再難,也要努力查查這件事,還他自己一個清白。
“白逾明,有人來接你了,跟我來吧。”
一個巡捕打開牢房門上的鎖,衝他招了招手。
白逾明起身,跟著巡捕離開。
屈打成招時在身上留下的傷口並沒有得到妥善的處理,隻是簡單地止血處理,現在每每走上一步,都會牽扯到傷口,疼的厲害。
好在此時已經是秋天,不會熱到悶得傷口腐化流膿。
他不知道自己將會麵對誰,對方又是為什麼救他。
未來會麵臨什麼,都是不定數。
他沉默地走出牢房,遠遠地,逆光看到了一個纖瘦的背影。
那人聽見腳步聲,緩緩地轉過身。
她雙眼蒙著幾層紗布,隻露出鼻子和嘴唇,麵容平靜。
扭頭麵向他時,薄薄的唇彎成一個漂亮的弧度。
“你來了。”
白逾明微微怔住。
是那時車裡坐著的小姑娘。
她真的……來救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