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晉江獨家發表/禁止一切盜文/莫八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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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淺渡被人死死地鉗住手腕, 一陣生疼。
她才發現,看起來瘦削溫儒的男人骨子裡蘊藏著極大的能量。
能量背後是厭惡,是恐懼, 是滿腔的怒意。
她也不是吃素的, 手腕一翻, 反手便製住了何紓言。
而他還在下意識地反抗,膝蓋猛地一提, 往她身下襲去。
時淺渡看到這一手,心酸裡冒出一絲不合時宜的笑意, 一手按住了那隻差點就懟在她身下的膝蓋。
她有時候打男人,也喜歡故意這麼踢人,畢竟這地方最脆弱了, 勁兒用巧了都能要命。
“老師,是我。”
何紓言猛地一頓,漂亮的雙眼眨了好幾下,身上的戾氣漸漸消散個乾淨。
他此時沒戴眼鏡, 但從模模糊糊的影像和聲音裡,也能知道眼前的不是哪個討厭的犯人。
是時淺渡。
他現在已經出來了。
跟時淺渡合租。
他徹底從條件反射中回到現實, 發覺自己正用膝蓋頂在女孩的雙腿前, 被一隻手擋住, 腦子裡“嗡”地一響, 整張臉紅得像是個番茄:“對不起!真對不起, 我剛才有點睡糊塗了……”
說罷,連忙收回膝蓋, 伸手在沙發上摸了幾下。
因為剛剛的冒犯,他看起來有些慌亂,一直沒摸到眼鏡。
他到底在做什麼啊。
把腿往人家小姑娘身下懟過去什麼的……
他還吼時淺渡了, 那麼凶地大吼出聲。
太丟人了,肯定嚇到她了吧?
讓她生氣了吧?
他明明是特意做好晚飯等她回來的,怎麼會變成這樣?
“看出來您睡糊塗了。”
時淺渡從地上撿起眼鏡,拿出茶幾抽屜裡的眼鏡布,輕輕地擦乾淨。
然後遞給何紓言:“眼鏡在這兒。”
“謝謝。”
何紓言戴上眼鏡,手指因為剛才情緒的緊繃還稍微有點抖。
他第一眼就看到時淺渡手腕上的紅痕,內疚一下子湧了上來:“對不起,嚇到你了吧,還……”
他指了指她的手腕,主動翻出跌打損傷的噴霧遞過去,又道:“噴點藥嗎?”
“行,我隨便噴兩下就行。”
時淺渡接過來往手腕上噴了噴。
她抬眼,瞥見何紓言內疚地盯著她的手腕,便笑道:“我真沒事,也沒嚇到,反倒是老師您,看起來被我嚇得不輕。”
“……”
何紓言嘴唇動了動,坐在沙發一角,雙手交握在一塊兒,輕輕地顫。
溫度不算高的房間裡,額頭卻有薄薄的汗,嘴唇緊緊抿在一起。
他表情有些凝重,看起來像是想到了某些不好的回憶裡。
剛才他的反應肯定特彆嚇人,也特彆可笑吧。
明明不想把在彆人麵前提起任何關於監獄的事情的,卻在時淺渡麵前表現出了那麼不堪的一麵。
心中不由得一陣懊惱。
他不想提起監獄裡的事,一點都不想。
“老師,您還好嗎?”
何紓言恍然回神,輕咳了咳,不好意思地說:“我沒事,沒有嚇到你就好,實在是讓你見笑了。”
他麵容漸漸變得平靜,恢複了往常文儒安靜的模樣。
“對了。”他溫聲轉移話題,“我做了晚飯,還在廚房溫著,你要吃東西嗎?我去拿。”
說著,就要起身離開。
頗有種逃避的意思。
“真的沒事嗎?”
何紓言一頓。
他沉默許久,才輕聲說道:“都已經過去了。”
他不想在彆人,尤其是時淺渡這樣的優等生麵前提起什麼監獄,什麼罪犯。
誰都不回希望在外人麵前反反複複地提起人生汙點吧。
他隻想把那幾年時光完完全全地,從自己生命裡剝離出去。
有時候就想,如果一睜眼,跟電視劇裡演的一樣,失憶了該多好。
什麼都不記得了,一切痛苦的記憶都不見了。
從一張白紙重新開始。
逃避不是好事,但……允許他軟弱一點兒吧。
時淺渡對他偶爾的固執感到有些無奈。
不過,人家不想說,她總不能強逼著人說起難過的事吧。
她說:“如果心裡不舒服……您願意的話,可以隨時跟我說,說出來會好一點哦。”
說不好為什麼,何紓言的鼻尖驀的酸軟了一下。
他眼眶發燙,站在原地,揚起頭,把那股壓抑難受的情緒壓下去。
“我能……說什麼呢?”
他嗓子有點啞。
說他剛進去的那段時間,總是被人欺負?
說他總因為罪名被不懷好意的人糾纏?
說他曾被幾個暴力犯罪的人針對,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覺?
監獄都是分男監和女監,男監裡麵自然全是男犯人,很少能見到女人。
那些人少說兩三年,多則數十年被關在裡麵,每天麵對的就是一群大老爺們,碰到法院或者檢察院有女性工作人員過來都得多看兩眼。
他剛進去沒多久,也不知道罪名怎麼就傳了出去,很多人看他的眼神一下子就變微妙了。
很多男的就是大腦控製不住生理,更何況監獄裡什麼人都有,就是沒有善茬。
縱使監獄裡規矩嚴格,處處有獄警值守,也避免不了有人拿他開涮,避免不了有人想對他動手動腳,避免不了在他反抗之後,被人動手教育。
有的犯人在獄警麵前裝得很老實,轉臉卻一拳頭呼過來。
獄警查明情況後,會有相應的懲罰措施,但有人在外無依無靠或者判了大幾十年,反正也不想出去了,根本不在乎懲罰,沒完沒了的找事。
碰到那種又奸又滑不服管教的,獄警和領導們也很頭疼。
他已經被迫接受很多沒辦法反抗的東西了。
唯一能用自己的力量反抗的,就是在有人欺負他時,用儘一切辦法保護自己。
就算魚死網破也在所不惜。
在監獄裡待了五年,也算是見過人生百態了。
他咽了太多的苦,太多的委屈。
有時候是想說出來好受點。
但他總不能……跟一個小姑娘吐露那種負麵的情緒吧。
好吧,他也承認,他怕說出來那些,會被時淺渡看不起。
他的形象已經夠糟糕的了。
於是,他的薄唇蠕動兩下,搖搖頭道:“也沒什麼可說的,監獄裡能有什麼好說的啊。”
他頓了頓,又輕笑一聲,半開玩笑地自嘲:“總不能要一個跟我也沒有多少關係的年輕輕小姑娘,聽我這種一無是處的老男人絮絮叨叨地說自己五年裡怎麼在監獄裡過的吧。”
時淺渡順著他的話,說道:“如果我是想聽的呢?”
“……”
何紓言的心臟狠狠地揪了一下。
那一瞬間搞得他好壓抑。
想聽什麼?
好奇他的監獄生活?
難道非要他把自己可笑的過去說出來才好嗎?
非要把他最難堪的一麵,狠狠地撕開,把他糟糕的失敗的人生……
他理智上知道時淺渡無意嘲諷戲弄他,也知道時淺渡大概是希望他把難受的事說出來,彆一個人憋著,可是……或許是因為情緒戳到了某個點吧,他所有思緒都一股腦地往壞的方向去想。
他滿腦子都是一些負麵的情緒。
以前想到那些,情緒上還能儘可能地保持穩定。
可現在在時淺渡麵前,也不知怎的,越發覺得如坐針氈,心態快要崩了。
何紓言回頭,深深地看了時淺渡一眼。
他眼眶是紅的,眼裡隱隱有水氣,在燈光下微微閃爍。
那眼神看得時淺渡心裡一揪,怪難受的,也……怪想欺負欺負他的。
“監獄什麼的,離你太遠了,你不用知道那些。”
說完,他輕輕閉上雙眼,呼出一口氣。
又若無其事地聳聳肩膀:“我去把晚飯端過來,你稍微吃點吧。”
他的背影裹著濃重的倦意。
時淺渡不能感同身受,但她能理解何紓言的痛苦。
她有時會想,要是他不害怕與人接觸的話,稍微擁抱一下,應該也能給他些安慰吧。
……好吧,這也可能隻是在為她想把人扯進懷裡找借口。
不多時,還溫熱的飯菜被一盤盤地端上了飯桌。
碗筷也貼心地擺好。
在想象中應該是很溫馨平和的一頓飯,卻因為小小的插曲變得有些沉悶。
儘管何紓言很想岔開話題、說一點輕鬆的玩笑話,但沉甸甸的心事壓在身上,他思維混亂,做不到像平時那樣自在,就連找個聊天的話題都有些難。
他很少有這麼彆扭的時候。
“老師。”
時淺渡率先開口,何紓言手指一緊。
他低著頭,沒有正視時淺渡。
“什麼?”他問。
“以前碰到過一些不好的事情也沒關係。”
時淺渡邊吃邊開口。
她拿起紙巾擦擦嘴角,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
說心裡話,這種輕飄飄的話語讓何紓言不是很舒服。
他經曆了那麼多糟糕的事,怎麼會沒關係。
五年、十年甚至是此後的半生……他可能都沒辦法走出那些陰霾。
沒有任何人有資格說他過去的經曆“沒關係”。
他張開嘴唇,剛想反駁時淺渡的話,卻聽她繼續說道:“有我在這兒,沒人能欺負您了。”
他心裡一顫。
好像真的有那麼一瞬,被一兩句輕飄飄的話就慰藉了半生。
因為她不隻是隨口說說,她真的幫了他很多。
他摘下眼鏡,用雙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輕輕地捂了一會兒。
她真好。
她對他太好了。
好到他想把所有軟弱和負麵的情緒表露出來,把壓在心裡太久太久的事情全說出來,期待她能相信他、理解他、安慰他。
腦子裡亂哄哄地做了一陣拉鋸戰。
片刻之後,何紓言拿開手,露出微紅的眼眶,把眼鏡戴上。
他笑道:“老師早就是個成年人了,很多事情可以自己處理,雖然現在剛剛回歸社會想要融入進去有點難吧,但往後總得自己生活,哪有一直叫你幫忙的道理,人呐,總得自己靠自己活著不是?”
他抿抿嘴唇,又接著說:“你能這麼說我挺高興的,真的謝謝。”
幫一陣子是人情,幫時間久了,就成了債。
一輩子都還不完的債。
“老師已經謝過很多次了,真不用總這樣,畢竟……我也不是不要利息。”
時淺渡唇角翹了翹,小口喝了一口熱湯。
“利息?”
“哦,我就是隨口一說。”時淺渡咽下嘴裡的東西,笑嘻嘻地打消他的心理負擔,“老師,您每天給我做那麼好吃的三餐,我總要禮尚往來嘛。”
原來……隻是禮尚往來啊。
何紓言說不好心裡是輕鬆了一點還是怎樣,總之是有些複雜。
他擺擺手:“我自己也要吃東西,不過是多放些食材罷了。”
“那就——”時淺渡拉長聲音,眼珠一轉,咧嘴笑了,“當成是您特意等我到這麼晚的禮尚往來吧。”
略顯沉重的氣氛被她一句話就弄得變了味。
何紓言一抬眼,剛好撞上她的笑臉,臉頰驀的燙了起來。
他咳了幾聲,拿出點老師的架子:“你還是那麼不正經,老師的玩笑都要開。”
雖然他確實是特意等時淺渡回來的,但這話從當事人嘴裡說出來,讓他情何以堪。
好像他對人家小姑娘圖謀不軌似的。
他隻是……有點兒依賴她而已。
說起依賴自己的從前的學生、依賴一個比他小了十四歲的小姑娘,他是有羞愧的。
可是他想,任何一個遇到困難的人,碰到時淺渡這樣各方麵都無比優秀、能把一切都掌握在手裡的尖子生,得到過她的幫助,都會忍不住依賴她的存在吧。
說到這兒,他突然想到今天下午看到的新聞,便道:“對了,我下午看到新聞裡說,楊銘新的父母在這附近出車禍了,好像我前腳剛進小區,他們後腳就出事了。”
看到這個新聞,說實話,他心裡痛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