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患的恐怖威力在人們心中曆曆在目,每家每戶的孩子都是在父輩、祖輩的念叨下長大成人的,特彆注意大河的治理,每年都有許多人自告奮勇,在官員的帶領下主動組隊治理河沙。
同時,他們也格外喜歡到神廟虔誠地祈禱。
所以神廟的香火一直很旺盛,香客如流。
幾乎家家戶戶都會攜帶子孫到神廟祭拜,不管多麼艱辛困苦,都會從家中存糧中拿出一點兒,供奉保佑他們的神明。
神明的神力在那個時候達到了頂峰。
祂就獨自生活在那一方廟宇之中,全心全意地愛著祂的子民。
祂用全部神力保佑子民,使那片土地風調雨順,無災無難。
幾百年時間門,荒蕪的土地充滿人煙。
百姓豐衣足食、安居樂業,郡縣繁榮興旺。
時代變遷,遠離了災難的人們漸漸忘了祖輩傳下來的習俗,忘了那位被供奉的神明。
曾經香火旺盛的神廟冷落了下來,逐漸荒蕪。
人們依然上山,玩耍、采藥、打獵,過富足的生活。
卻少有人再去祭拜。
神明獨自走過數百年的時光。
祂眼睜睜看著神廟廢棄,雜草叢生。
神明沒有信徒了,也失去了力量的源泉。
但祂還愛著祂曾經的子民。
那年,維持了八百年相對平穩的堤壩,泥沙越積越高,終於迎來了又一次決堤。
這次不僅僅是大河決堤,而是一次重大改道。
不間門斷的風雨中,奔騰的河水眨眼間門就能淹沒數十個鄉村。
神明的神力已經枯竭,但祂為了保護子民,以損害自身為代價,想強行阻止河水改道。
這一舉動驚怒了這條大河的河神曲澤。
桀驁不馴的曲澤神力強大,不僅擊敗了神明,還將神力微弱到無法在人類麵前隱身的神明,作為讓河水決堤的罪人,在祂曾經的子民麵前示眾。
無知的百姓們信以為真,要求把神明祭獻河神。
直到這時,神明依然惦念著子民。
曲澤出於惡趣味,故意沒有立刻吞噬神明,而是讓祂先活下來,眼睜睜地看著長河改道,淹沒了三十多個縣城,涉及四個州府,浮屍遍野。
神明是地方神,能聽到子民們的心聲。
人們的仇恨和傷痛如同箭雨一樣侵襲祂的心神。
終於,祂在曲澤將祂吞噬前,活下去繼續保護子民的執念與人們肮臟低劣的心思融合——
祂被喚醒了埋藏在內心深處的委屈與怨懟,墮落為妖魔。
妖魔化使神明失去了原本的慈悲,本能地追求鮮血、戰亂。
曾經的神明變成了半神半妖魔的邪惡之神。
時淺渡覺得祂……
很悲哀。
千年的時光,幾百年的孤獨,全都為了“子民”。
最後,反而被他拚死也要保護的人類,祭獻給了河神。
祂甚至連一個名字也沒有。
她站在那破敗的神廟中,望向山下。
廟裡早已沒有了任何人的氣息。
而山下亮著火光。
傍晚時分,雨水時隔數日,終於停息了。
河水也少有的安靜片刻,人們得以片刻的喘息。
喪失了親人、朋友的百姓們沉默地吃點東西,保存體力,保證第二天能有力氣繼續抗洪。
整個縣城的氛圍都顯得沉悶,偶爾響起幾聲哭嚎。
過了一陣,終於有負責治理大河的年邁官員站起來,站在百姓中央為大家鼓勁。
“鄉親們,今天雨停,水位平緩,大浪越來越少,這就是轉好的征兆!大家不要泄氣,相信在我們所有人的努力下,能還咱們自己一個太平!保住了河堤,保住了咱們賴以生存的土地,死去的孩子們也會為我們高興的!他們的死絕不是白死!”
此言一出,士氣高漲了些許,同時也冒出一片低低的啜泣聲。
好歹是調動了人們的情緒,不再如行屍走肉一般沉悶了。
“肯定是因為我們沒有按時祭拜河神,惹得河神震怒,這全是報應哈哈哈哈哈!”
人群中突然爆發出一陣笑聲。
一個幾天之內失去所有親人的男人狂笑著手舞足蹈,顯然是精神瀕臨崩潰,已經不太正常了。
官員心中也怕神魔之說,隻是他還需要穩定人心,不能亂了分寸。
他大聲喝道:“什麼河神,河水決堤是正常現象,河底淤泥無法除儘抬高了河床而已!”
可百姓們哪有那麼理智。
被瘋掉的男人弄得心神不寧,更多人開始雙手合十,祈禱河神保佑。
“請河神保佑,我們以後一定年年按時祭拜。”
“河神保佑,河神保佑,河神保佑……”
“要不……”有人提議道,“咱們現在弄點吃的祭拜河神大人吧!”
“我聽說,一般都是需要給河神祭獻童男童女才行……”
“現在我們哪有童男童女啊!”
“老王家前天不是生了個兒子嗎?”
“還真是!”
“隻要祭獻了河神,我們一定會沒事的!”
百姓們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幾乎無視了官員的聲音。
被點到名字的老王頓時嚇得臉上血色全無。
“你們在說什麼啊……!”
年邁的官員不得不加大音量:“大家聽我說,祭獻什麼的,純屬是無稽之談!如果真有神,那也應該是保佑我們,又怎麼會奪走小兒的性命!”
隨著他開口,無數百姓回頭。
一雙雙漆黑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看著他。
那一瞬間門,他心中涼了個透徹。
他感到徹骨的恐懼。
他明白,老百姓們的選擇是勸不住的。
如果這時候讓僅有的一些官兵阻止,先不說官兵人數遠不及百姓,就算能阻止,那也是無用的內訌,隻能更多的消耗體力、亂了人心。
河堤無法休整,等待他們的就隻有十幾個縣城的淪落,死傷無數了。
在這種時候,隻有犧牲老王家剛出生的小兒,才能平息眾怒、鼓舞人心。
“大人,您說句話啊!”
老王抱著還在繈褓中的孩子,跪在官員麵前,臉上滿是淚水。
他抓住老者的褲腿,想要得到庇護。
四周數不清的村民們紛紛向前,行屍走肉般,包圍過來。
“老王,都是為了大家,你孩子沒了可以再生啊!”
“是啊,老王,誰讓你的孩子正巧出聲呢?”
“河神大人息怒,我們都能活下來……”
在暗中觀察的曲澤咧咧唇角,笑得殘忍又愉悅。
他的神力又增加了,這種力量充盈的感覺……
真是讓人開心啊。
他手掌一揮,那個愚蠢的地方神就猛然被丟到了人群中央,驚得人們紛紛後退一步,盯著突然出現在人群中的陌生麵孔。
神明的神力已經透支到損害自身的臟器了,這比神力微弱更可怕。
祂無法維持隱身狀態,更彆提保持聖潔。
高貴的麵容和漂亮的金發上沾滿淤泥,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麵貌。
“這是什麼人?!”
“頭發竟然是金色的!眼、眼睛也是!”
“天呐,這是邪術嗎?還是身上有什麼惡疾?”
“穿的也奇奇怪怪的!”
“沒見過的生麵孔,難道……是因為這人闖入才驚擾了河神大人!”
“說的是,不然這種時候怎麼會有人不逃反而來我們這兒?”
金色的頭發與眼眸,這在人們眼裡已經是異端了。
正巧碰上數日連綿陰雨、大河決堤,死傷無數……
眾人的惡意和仇恨像是一瞬間門有了發泄的出口。
縱是是平日裡溫柔老實的百姓,現在也一個個麵露凶光,恨不得把眼前的異端大卸八塊!
就連相對理智的官員,看到異常的金發金眸,也擰起了眉頭。
沒有人再提起老王家的兒子。
眾人紛紛提起身邊的工具——鋤頭、鏟子還是什麼其他的,一步步走向虛弱的神明。
祂無力地躺在地上,眼睜睜看著祂拚儘全力護佑的子民們,眼裡撐著謹慎與仇恨,緩緩地、緩緩地走向他,為了試探他有沒有邪術反抗,還用插稻穀的鐵羊叉刺他幾下。
裹著泥土的尖銳叉頭刺破了他的身體,有血流出來了,溫熱的。
祂沒有神力,臟器損耗,需要安靜地休息,才有可能花幾日甚至十幾日回複過來。
現在的場景下,顯然是不可能了。
“他看起來反抗不了,乾壞事遭天譴了吧!”
“把他逮起來,祭獻給河神大人!”
“對!把他逮起來,馬上祭獻給河神大人!”
很多不敢上前的百姓,從地上撿起石頭,用力地砸過去。
落魄的神明變成了一個活靶子,是物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
尖銳的石頭砸在身上、臉上、額頭上,劃破皮膚,很快就濕濡了臉頰。
祂被祂陷入瘋狂的子民們像牲口一樣,拎著手腳抬起來。
祂看到河神曲澤在黑暗中,衝祂翹了翹唇角。
曲澤顯然在嘲諷。
他仿佛在說——
看吧,愚蠢而貪婪的人類,要用你的性命,去祭拜帶給他們厄運的神呢。
庇佑人類,哈,傻子才會做那種事情!
他的嘴唇動了動,又一次無聲地、一字一頓地重複:隻有在危難的時候,那群貪婪的人類才會想起來祈求神明!
神明的臉頰抽動了一下,沒有露出更多的表情。
有對曲澤的憤怒,卻沒有對人類的責備。
祂想,子民們是在河神所翻起的災難中,受河神的蠱惑,才會變成這樣。
祂不怪子民們,隻怪曲澤這個罪魁禍首。
如果祂能活下去……
不,祂一定能活下去。
近千年過去了,太遙遠的事情,祂已經記不起來了。
但祂還記得那個跪拜老人眼中的淚光。
祂咳了一聲,嘴邊冒出血沫。
身上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百姓們已經把神明扛到了河堤上。
年輕有力的男男女女手持火把,在仇恨與悲傷的驅使下,憑借本能唱唱跳跳,嘴裡念叨著求河神保佑的話,神神叨叨。
“河神大人,我們給您帶來了祭品,請您一定要收下!”
“惹怒您的人,我們已經帶來了,請河神大人寬宥我們吧!”
“求河神大人保佑!”
這次的“祭拜”比較粗糙。
百廢待興的階段裡,也拿不出什麼威儀的架勢。
幾個人抬著無力反抗的神明,把祂放在一個破爛的竹筏上。
然後……
毫不猶豫地,把竹筏推進了波濤不停的大河之中。
曲澤臉上的笑容無限地擴大。
他想,太諷刺了,哈哈哈,無知的人類和愚蠢的神明。
手指勾了一勾,平靜的河麵上,便徒然有滔天大浪高高湧起!
“河神顯靈了!河神顯靈了!”
“河神大人果然要把那個異端帶走!”
“請河神大人保佑我們!”
百姓之中爆發出一陣歡騰的笑聲。
人們紛紛跪倒在河堤上,衝那條奪走了無數人性命的大河行跪拜大禮。
神力消耗殆儘的神明用儘身上最後一絲力氣,用以保全自己在水中也能保持呼吸,不至於立刻被奪去性命。
時淺渡不想讓老百姓們看見祂被自己救走,弄得一連幾天不找到“金發男人”不罷休。
為了避免事端,她特意在巨浪拍下、遮擋住眾人視線的時候,躍入神明的視線,伸出手臂想把人撈走。
然而手指還沒碰到祂,就見到一道金光從神明身上發出,溫柔地——
包裹了她的全身。
她隨著那股力往上彈去,被從水中帶出。
緊跟著,眨眼之間門,木筏與男人一起,被巨浪吞沒。
在被金光包裹著離開巨浪之前,她看到男人平靜地注視著她。
祂以為她是被巨浪卷下來的百姓了。
祂用可以保全自己的那最後一點兒神力保護了她。
神……
平等地愛著每一位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