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這可怎麼辦?我們都聽您的!”
才入睡不足兩個時辰的老者從睡夢中醒來。
瓢潑般的大雨裡,夾雜著冰雹,砸在身上讓他有些吃不消。
一個護衛抗洪官員的士兵接住了一快栗子大小的冰雹,震驚地遞給老人看。
“大人,您看這……?”
年邁的官員聲音微抖:“今年的雨水太反常了,怎麼會這樣?”
他們為了抗洪,已經好幾天不曾睡過好覺了。
就是因為昨晚時分小雨終於停了,河水比前幾天平穩太多,大家才敢多休息一會兒。
他看昨天的情形,以為情況能逐漸往好的方向發展……
誰能想到……僅僅兩三個時辰,就突然下起這樣的大雨?!
而且,這是夏天啊!
大雨裡又怎麼會夾雜著冰雹!
天要亡他們呐!
老人滿是血絲的渾濁眼底浮出水光。
他心知八成是護不住了,但為了不影響士氣,沒有表現出來。
“走,去高處,我看看情況!”
他顧不得瓢潑大雨,連忙打起精神,從高處觀察大河的水流。
這幾十年裡,他都在跟河水、洪水打交道,經驗豐富,見微知著。
借著天邊微弱的光芒,觀察幾眼河水,腳下一個不穩。
他幾乎遇見到了接連數個縣城被淹沒的慘相。
他接連後退幾步:“照著這個雨水量,下撥黃龍再來,肯定就堅持不住了,告訴大家……能逃的……就儘快逃吧!”
蒼老的聲音沒了力氣,整個人一下子蒼老了不少。
手下的士兵剛要去通知,他又說:“等等!把大夥召集到一起,我有話跟大家說,這麼多人千萬不能亂了陣腳!另外,選人快速出發,把現在的情況通知下遊的郡縣,一定要快!”
銅鑼聲又一次連綿響起。
不出幾分鐘,百姓們與士兵們紛紛聚集在了一起。
但聚過來的人數不及昨天,有人已經偷跑了。
老者站在高處,痛心疾首地說:“鄉親們,這些天的抗洪,大家都辛苦了,請大家耐心把我下麵的話聽完,一切就都還有希望!”
他在眾人麵前張開手掌,掌心赫然是一塊冰雹。
“正如大家所見,七月冰雹,老天爺都不幫我們,我要是再一味地讓大家夥全部留下了抗洪,那就是讓你們去送死!這樣的大雨,就隻有最後一個辦法了!”
“昨天認錯了河神,這是惹河神生氣了!河神發怒懲罰我們呢!”
“哈哈哈哈哈大家都得死!就直接死了算了!”
又有精神崩潰的百姓嚷出聲來。
這一下子就煽動了不少人,人群立刻混亂了。
很多人扭頭就想趕緊跑。
老者連忙用最大的聲音喊道:“大家彆走!彆走!都聽我說完,不然大家都活不成!如果我們能炸堤成功,就能爭取至少一個時辰的時間!”
“大人,這麼大的雨,我們還能怎麼辦?!”
“早晚都要死,還是快跑吧!”
“什麼最後一個辦法!這些天我們想的法子還少嗎?還不是沒用!”
“炸堤不就是去送死嗎?這樣的大雨大水怎麼可能成功!”
炸堤,需要幾個人劃著竹筏,穿過滾滾波濤炸毀另一邊的堤壩,用以泄洪。
先不說能不能成功炸堤,就算真的順利穿過河水炸毀堤壩,最終八成也是死路一條。
又有誰會自願去送死?
老百姓們作鳥獸散,再也聽不下去當官的的話。
無論老者怎麼大喊,喊破了嗓子,也沒幾個人再願意聽。
有的拉扯著親人逃跑,有的就地跪下,開始朝大河跪拜。
“河神大人息怒,河神大人保佑。”
“隻要我們虔誠就肯定會轉危為安的!河神大人護佑我們!”
“河神大人請顯靈吧!”
“大人,您下來吧,我們也先走吧!”
近衛的士兵打心底裡佩服老人,神態關心。
“唉,是我的失職,是我的無能啊!”
老人發現無力回天,歎了口氣。
是啊,人又怎麼能爭得過老天爺呢?
他本想說,幾十裡之外那片矮山,雖然山不高,又處在地勢低窪的地方,但過去就還有活下去的希望,隻是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需要炸堤去爭取逃跑的時間。
如果能成功炸堤,就一定能有更多的人能生還!
可惜現在……
河神曲澤看著人類麵帶驚慌,四處逃竄,笑容越來越愉悅張狂。
他直拍大腿,都快笑得岔氣了。
“人類怎麼會這麼蠢笨愚鈍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隻要手指輕輕一勾,巨浪就從堤岸上卷下幾人,將他們的性命吞噬。
取之不儘用之不竭的神力在體內越發充盈,他舒爽地歎了口氣。
天亮了不少,那個地方神應該能看清一切了吧?
哼哼,那就……
讓他把所謂的“子民”殺個一乾一淨吧!
他倒要看看,“無私”的地方神,究竟能為了子民做到什麼地步!
曲澤高高地揚起了雙臂,一舉一動都帶著極強的神力。
巨大的水聲響起,幾乎能傳遞數十數百裡之遠。
卷了無數泥沙的滔天大水從大河中高高地漫出,卷成一股,像是一條飲人血肉的黃龍。
任誰都知道,這樣的大浪拍下來,必定死傷一片,幾乎無人生還。
“洪水來了!抓住竹筏,彆鬆手!”
“抱住木頭之類的漂浮物!”
“大家儘量站到房頂上!快上房頂!”
四散逃竄的人群中傳來一聲又一聲的大喊,撕心裂肺。
人們逃啊、跑啊,誰也跑不過洪水。
不多時,便隻剩下房屋倒塌和水流的聲音了。
人類的呼喊聲被水聲遮掩。
決堤的河水淹沒了一切。
神廟中,一向冷靜的神明瞌上雙眼。
祂不忍細看子民的慘狀。
但耳朵堵不住子民們強烈的情緒和心聲。
【救命……!】
【娘,娘!啊啊啊啊!】
【沒用的,全都沒用的!】
【該死的官府!該死的皇帝!不把我們的命當命!】
【為什麼沒有人救我們,為什麼!】
【好恨……好恨啊!】
【好疼!啊啊啊腿斷了!】
【嗚嗚嗚嗚嗚,好想活……】
【為什麼神舍棄了我們!我好恨,為什麼!】
神明已經太多年不曾接受到信仰的力量和人們的期待與善意,此時卻猛地被無儘的憤怒和仇恨包圍,壓得他頭疼欲裂,身上好不容易愈合一點兒的傷口重新掙開,血流汩汩,猙獰極了。
祂沒法承受住惡意、怨念的擠壓,膝蓋猛地跪在地上。
古井無波的麵容因為壓抑與疼痛緊促起來,露出痛苦的神色,幾乎無法喘息。
從神明誕生開始,子民的生活越來越好,幾乎沒有過什麼怨念。
所以,祂從未承受過這樣深重的惡意,也是第一次知道惡意可以讓祂這般難受。
不僅僅是傷口掙裂,本就受損的臟器全都擰巴在一起,好像下一刻就要把內臟都吐出來。
鮮血一滴滴地從唇角往地上落,很快就滴了一攤。
數不清的惡念侵襲了祂的頭腦。
子民們在痛苦,在憤怒,在……
埋怨。
可祂這麼多年,一直在儘可能的保佑人們啊。
就算祂帶給人們福祉後反被拋棄,就算祂被人們不分青紅皂白地祭獻給河神……
祂也從未埋怨些什麼。
為什麼怨恨祂?
為什麼讓祂這麼痛苦?
為什麼會,反噬到祂身上?
祂深愛祂的子民啊。
可子民,背叛拋棄了祂。
祂才應該是感到委屈和怨恨的人,不是麼。
憑什麼祂要承受這些?
從未有過的撕裂般的疼痛從皮膚上傳遞到心臟。
肮臟的黑色一點一點地滲透過來。
精神與□□上的雙重痛苦使思維變得混沌。
好似有一股難以壓製的憤怒,在那些仇恨與怨懟的侵襲下被喚醒了。
按在地麵上的手指一點點用力。
就在這時,祂感覺有人用手臂圈住了祂的腰,把祂抱在懷裡。
溫熱的觸感那麼熟悉。
祂猛地從無儘的仇恨中脫身而出。
祂的神色恢複了清明。
是啊,祂還有子民陪伴在身邊。
“這是怎麼了?”
時淺渡沒想到祂在十來秒之間會變成這樣。
她連忙上前,攬住男人的腰,儘可能輕柔地把人抱在懷裡。
她手上全是血,猩紅、粘稠而溫熱。
照這個速度,計劃還沒開始,這男人就要消亡了!
究竟是怎麼回事?
難道這個小世界的任務……
就要結束了嗎?
剛想到這兒,她感覺懷裡的男人艱難地動了動。
脆弱的神明抬起手臂,安撫地碰了碰她的背脊。
祂的聲音淡淡,比以往虛弱些許。
“嚇到你了吧,沒事,是透支的神力在反噬,很快就能恢複。”
祂已經感覺到自己開始消逝了。
失敗了。
祂再也無法保護子民了。
就在祂消逝之前……
最後再為祂的子民做些什麼吧。
祂手上沾了自己的血,緩慢地在時淺渡周身畫了一個圈。
淦。
祂不知道自己快沒命了嗎?
怎麼還在想著彆人!
“你彆再亂動了。”時淺渡抓住男人的手腕,“我怎麼做能讓你感覺好一點兒?”
每個小世界的情形和設定都不一樣,她昨晚已經在神明沒注意的情況下,偷偷嘗試過把自己的力量傳輸給對方了,但完全沒用。
現在,就隻能眼睜睜看著祂虛弱得幾乎連手臂都抬不起來。
她這人啊,道德感不重,沒有救世的善心和偉大理想。
有善良,但不多,就那麼一點點兒。
她隨心所欲,吊兒郎當,嘻嘻哈哈地為所欲為。
除去偶爾大意小小地栽個跟頭,自己真想要的一切,都能掌控在股掌之間。
這是第一次徹底的失控。
她討厭死了這種不受她掌控的感覺。
更討厭死了愚蠢的神明直到瀕死還在想著保護什麼狗屁子民。
她能照顧好自己,沒有人也沒有任何自然災害能殺了她。
她不需要這個男人現在所做的一切。
時淺渡飛速翻閱小世界的資料。
資料跟之前看到的一樣,隻說神明在麵對人類惡念時被惡念影響,墮落為妖魔。
可現在這副景象,怎麼看也不像是要墮落吧。
見時淺渡眉頭緊擰,一臉關心,神明的眉梢舒展開了。
祂的聲音還是那麼好聽:“彆害怕,我保護你。”
祂摸了摸時淺渡的頭發,動作輕柔。
就隻是神明在輕碰祂的子民。
一個人孤零零地度過幾百年時光,看著神廟一點點破敗、腐朽……
說不落寞是假的。
祂過去以為,自己會獨自一人,消失在這座破敗的神廟中,為了子民消耗掉所有神力,最後無聲無息、無人問津地消散不見。
不會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記得祂的存在。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平靜了千年的心臟,終是翻湧出一點兒其他的情緒。
他應該覺得不甘心的。
默默守護子民們那麼長的時間,卻沒能堅持到最後。
他也應該感到委屈的。
從誕生到現在,永遠為了子民考慮,反倒被子民拋棄、忘卻。
還被人當做異端丟石頭、祭獻給河神。
可此時此刻,身體被溫暖所包裹,一切不詳的情緒都被驅散了。
他感覺那麼平靜。
沒想到,能在消逝之前,得到子民的照料和關懷。
不再是孤身一人。
不再隻能自言自語。
不再被遺忘。
還知道了人類的手掌和懷抱都是柔軟而溫暖的。
知道人類會凶巴巴地對祂說話,心裡卻沒有一點兒惡意,口是心非。
這足以讓祂感覺到慰藉了。
人類是在乎他的。
上千的守護、數百年的孤獨……
不是白白熬過來的。
過去所做的一切,都是有價值的。
真開心啊。
消逝的時候,還能有子民陪在身邊。
可惜救不了更多的人。
可惜祂現在的樣子嚇到他的子民了。
祂又一次安慰:“彆害怕,你不會有事的。”
無力感。
時淺渡第一次感覺到無力。
她什麼都做不了。
“到底是為什麼會這樣,你知道解決辦法嗎?”
係統資料裡沒有寫這方麵的內容,她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她想,或許拯救神明的方法,隻有成為祂的信徒。
可怎樣才能“真正”成為信徒?
又怎樣才能為祂帶來信仰的力量?
她無措地抱著神明,看到男人的傷口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擠壓一般惡化撕裂,看到刺眼的、濕噠噠的紅色透過金白的疊裳,在衣料上暈開一大片。
染得她身上也全是血漬,濕熱、帶著叫人惡心的鐵鏽般的氣味。
祂幾個小時之前,還那麼平靜又柔和地看她。
祂用儘全力儘可能地保護她。
祂還會摸摸她的頭發,把她半抱在懷裡讓她睡個好覺。
那麼無私到蠢笨的神明啊……
“怎麼才算是信仰你?”
山下洪水滔天。
葷黃的河水淹沒了房屋,以肉眼幾乎跟不上的速度,往低窪的地方湧來。
幾座連綿的矮山本就隻有一百多米,又處在窪地,一下子被淹了老高。
很多人被河水衝著,身體撞在木樁上,分分鐘折斷了腿腳、穿透了胸口。
鮮紅的血液在水裡湧出,又很快被下一波大水掩蓋下去。
就算水性極好,在這樣洶湧且滿是堅硬異物的水中也根本沒用,隻能隨著水流聽天由命。
死人越來越多。
神明耳中雜亂的聲音漸漸變少了。
可怨懟和恐懼的程度更深重了。
徹骨的恨意一個比一個更加強烈,就像有一隻鋼鐵般的手掌,死死掐住了祂的脖頸,越來越緊、越來越緊……
祂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那些人在問,在怨,在恨——
為什麼不救他們?
如果時淺渡知道這一切,肯定會怒罵一聲荒謬。
可她聽不見人心的聲音。
她隻能看到,懷裡的神明一身鮮血、滿身狼狽。
儘管祂承受了巨大的痛苦,麵容上依然保持著沉靜,儀態淡然、矜貴。
薄薄的唇輕輕合著,因為說不出安慰的話,便安撫地翹了翹唇角。
除了身上的傷口和血漬,祂好像跟從前沒什麼不同。
唯有那雙如冬日暖陽一般溫煦的淡金色雙眸,好似失去光澤,變得越來越暗淡了。
時淺渡知道,祂的生命要到儘頭了。
祂要消逝了。
就這麼消逝在她懷裡。
小世界任務完成在即。
可她怎麼就那麼不爽和不甘心呢?
神明沒有墮落。
但外麵洪水滔天,人類依然受到了極大的重創。
河神根本不在乎人類的死活,隻有眼前的男人能拯救他們。
隻有祂在乎人類。
難道真心為人的神明,就隻能消逝於此嗎?
她在神廟的庭院之中,抱著虛弱的神明。
扭頭向山下看去,曾經的縣城已經變成汪洋一片。
之間人類或者牛羊被卷入水底,又變成屍體慢慢浮出水麵上。
浮屍遍野,這詞半點沒有誇張。
水聲、哭聲等等摻雜在一起,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哭泣呐喊。
末世與地獄也不過如此。
房頂上哭嚎的幼童,奮力救人卻被大浪掀翻的青年,挺著大肚子已經臨產、卻不幸去世的年輕婦女,還有……白發蒼蒼、殫精竭慮的年邁官員。
為了老百姓們始終堅持在一線救災的老者渾身濕透,被幸存的士兵們從水中救起。
他被放在竹筏上,士兵焦急地探了探他的氣息。
“大人還有氣,太好了!”
“讓大人把水咳出來!”
“那有個孩子,快把孩子救起來!”
放眼望去,渾濁的水中全是死屍,成千上萬。
活下來的大概是百裡存一。
時淺渡殺過不少人,也上過戰場。
她以為自己從來不把人命放在眼裡,可看到這種場景,手指還是緩緩地攥緊了。
她擅長殺人,亦能拯救單一人類。
卻在自然災害麵前,無法救助所有人。
她攬住男人的脖頸,讓祂輕輕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她說:“人們需要你。”
神明很勉強地摸了摸時淺渡的頭發。
祂嘴唇蠕動一下,想說謝謝你。
時淺渡總是張揚蔑視的漆黑鳳眸軟了下去。
腦海中浮現出神明注視著她的模樣。
可惜那雙永遠縱容的金色的眼眸幾乎黯淡無光了。
再也不會遇見比祂更包容、更溫柔的存在了,對嗎?
手臂落在祂的腰間,一點一點地圈得更緊了。
“隻有你能拯救他們,給他們帶來更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