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以待人,寬以律己,這本就是我的原則啊,能為難彆人,為什麼要為難自己呢?”
時淺渡攤開雙臂,說得理所應當,沒有半點為難。
然而,在開口說下句話前,突然頓住。
她盯住談若:“你……怎麼知道我說過這話?”
談若不躲不閃,唇角的笑意反而擴大。
“我怎麼知道,總之就是知道了。”
“……”
這兒跟她知道知道玩文字遊戲呢。
時淺渡輕笑,作勢要走:“那算了,我看你對我並沒有多少誠意,你還是自己待在這個小世界……到死吧。”
“你殺過我那麼多次,難道還不夠麼?”
時淺渡頓住動作。
抬眼一瞥,撞入了一雙泫然欲泣的霧蒙蒙眼眸中。
男人的眼尾是紅的,用紅色眼影細細描過一樣柔軟細膩。
淩亂的發絲落在略顯蒼白的麵容上,多了一份淩虐淒涼地美感。
她牽起唇角:“多一次不多,少一次不少,你說是嗎?”
“……”
男人的胸脯上下起伏幾次。
線條柔和的麵容上露出了幾分茫然,似乎在思索究竟是哪裡出現了差錯。
他伸手,卻被粗重的鐵鏈限製住動作,隻發出幾聲金屬相撞的脆響。
繼而一個不慎,便摔倒半跪在地上。
膝蓋觸底,在水麵般的純白空間中杵出漣漪。
難道在時管局這樣一個平和背景下、被相對有權利的單局長照顧養育大,被同事們捧著哄著成長,又經曆十多個小世界之後……她就變了麼?
若說之前所有都是裝的,這次是真的有些傷到了。
他死死盯著對方,淚珠無聲地從眼角滑落。
她太懂怎麼能把人捅得遍體鱗傷了。
不論身體上的,還是心理上的。
“當時,是你拜托我幫你的,為此,我落得如此地步。”他緩聲開口,似是被人剝奪了力氣,“你為什麼對彆人都好,卻偏偏對我這麼殘忍?”
“現在還有心思說謊,看來你沒什麼事嘛。”
聞言,談若抿住嘴唇。
看向時淺渡的表情變得哀怨,好像在埋怨她血口噴人。
“你說這樣的謊話,隻會讓我覺得,你一點兒也不了解我。”時淺渡來到男人麵前,跟他拉近了距離,“我是沒有那些記憶,但不管什麼時候,我都不會主動讓彆人幫我的。”
談若垂在身側的手指緩緩握緊。
是啊,時淺渡那麼張揚高傲的人啊,絕不會請求彆人幫忙。
她隻信她自己。
“太看重輪回,就會失去解脫的樂趣”,他至今都記得這句話。
或許,讓她自己來選,她寧願跟那個小世界一起消失。
時淺渡又道:“我可以幫彆人,但我不需要彆人幫我。你說,如果有人幫了我一次,他隔三差五地就說什麼[要不是我當初怎樣怎樣,你能有今天]之類的,什麼時候是個頭啊?就像你□□,分明是一錘子買賣,但那人沒錢了就過來勒索一樣,永遠還不完。”
她故意說幾句不好聽的,想繼續多放句狠話,不想被男人搶了先。
“對不起。”談若垂眼,眉眼柔軟地乖乖認錯,“我不該說謊,也不該說什麼你會後悔的話。”
“……”
還真是把她的話給堵了回去。
時淺渡“唔”了一聲:“道歉就免了,你也沒什麼可對不起我的。”
她慢條斯理地整了整理衣袖,在男人身邊踱了一圈。
“我這個人呢,很好相處的,也不介意順手對人好一些,如果跟我相處不好……”她拉長尾音,笑眯眯道,“麻煩你從自己身上找找毛病。”
談若又氣鼓又想笑。
高傲張揚又幼稚的不得了,跟他知道的時淺渡一模一樣。
他剛一在言語上服軟,就把人哄好了。
看來,光是臉上楚楚可憐還不夠,她更吃言語上的示弱。
唔,也不能有道德綁架的意思,她不喜歡。
他眼珠微轉,嗓音輕柔地開口:“對人好一些,難道就是這樣像看犯人一樣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繞圈嗎?”
沒有矯揉造作的語調神態,但輕聲細語的,就是能讓人感受到一股委屈。
尤其是那雙多情的眼睛往上微微一揚,更叫人覺得對不起他。
“你放心,雖然我不喜歡有人拿捏我,也不是我主動請你把我帶到時管局的,但你總歸是因為我受了苦,我不會恩將仇報。”時淺渡說,“我啊,會報答你作為感激的。”
“我不需要你的感激。”
談若抬高音量,斂了下眉。
他不信時淺渡一點兒看不出他的意思。
裝糊塗麼?
“我又不是為了讓你感激才做那些的。”
“噢。”時淺渡應聲,笑道,“那是為了什麼呢?”
她抬手,緩緩地幫他把發絲彆到耳後,把那雙桃花眼徹底露了出來。
他的眼睛很漂亮,細看的話,是深棕色的。
眼中水波流轉,帶著輕柔的笑意。
眉眼總是彎彎的,就跟個小勾子似的,勾著彆人。
而看向她時,眼周泛起粉暈,水汪汪的,看起來楚楚可憐。
倒是蠻好看的。
時淺渡承認,偶爾會被這個男人溫順的樣子取悅到,可以忽略他背後藏著的那點兒陰翳。
她笑說:“好吧,看你這麼多年不容易,你想要什麼?可以跟我提要求。”
談若也曾問過她同樣的問題。
他眉宇鬆動,回想起過去經曆過的種種,嘴唇動了動。
可是他發現,有的記憶細節竟然已經模糊了。
就算時不時地反反複複地回想過去,二十多年的時光,也足以磨滅許多回憶。
更何況,最近這段時間裡,他知曉了很多……
她與彆人的互動。
她待人真溫柔。
比他記憶中更溫柔。
他還以為,隻要是時淺渡這個人,無論有什麼樣的經曆,是好是壞,都是個冷然的人,沒有任何人能撼動她堅定的內心,她不會為任何人做出改變,隻有彆人承受與迎合的份。
就像袁青說的那樣,“她隻愛她自己”。
可事實並非如此。
他太嫉妒了。
想到這段時間他知道的一切,胸腔忍不住起起伏伏。
紅唇緊抿,隱隱有恨意快要壓抑不住。
換做是他,他當然會毫不留情地殺掉那些男人。
最好讓他們死得透透的,永遠也沒機會跟時淺渡見麵。
真是可悲,明明他才是與時淺渡接觸次數最多、最了解她的人,也是那時唯一肯理解她的人,還是最終將她帶到時管局、脫離悲慘人生的人……
可兩人相處的記憶,隻有他自己記得。
她什麼都不記得,最多知道她捅過他許多刀。
一想到這些,柔和的麵容上徒增一股摻雜了戾氣與委屈的恨意來,卻又在頃刻間消散了。
他看向時淺渡,眼眶不知不覺間變得紅潤。
看上去,似是有些委屈和不甘。
可瞌下眼皮,遮住眼底神色的那一瞬,貪婪奔湧而出。
他問:“不論我說想要什麼,都可以麼?”
時淺渡搖頭:“那不成,總得看看你說的是什麼吧?”
“我看古時候報恩,都是以身相許的。”
這回倒是沒藏著掖著了。
時淺渡雙臂抱胸,眼珠一轉就笑了起來。
“以身相許?這恐怕不合適吧。”她一本正經地給談若掰著手指頭分析起來,“你想想,是你把那麼小的我帶回了主世界,從年齡上看,你都應該是我的長輩,怎麼說我也不應當是以身相許啊。”
聽到這兒,談若心中已經開始打鼓,有了不好的預感。
而時淺渡湊到他的耳畔,笑著說:“你更像是父親的角色,我應該給您養老送終啊。”
“養老送終”四個字,還特意放緩速度、加重聲音。
“……”
這話,不是氣他就是咒他呢吧。
談若被噎得差點暴露本性。
談若嘴唇蠕動兩下:“我好歹是主動幫了你,又因為你才遭受了這麼多年的牢獄之災的,隻能孤零零地被關在這種地方,你倒是好,沒完沒了的故意氣我。”
時淺渡盯著男人紅撲撲的眼睛半晌,輕笑了一聲。
真是慣會裝可憐。
這是知道她容易被這樣的表情蠱惑得心軟,所以故意的麼?
她可不是那麼容易上當受騙的人。
她以手中的刀柄挑起男人的下巴,在談若耳畔壓低嗓音說:“話說回來,你剛在孤兒院門口見到我時……是想殺了我來著吧?”
“……”
談若微怔,萬萬沒想到她知道這個。
時淺渡記得當時的情景麼?
是啊。
雖然是為了幫她解脫,但他那時,確實是抱著殺死時淺渡的目的過去的。
至於最終改變選擇……不過是為了他自己。
被人直接拆穿謊言,他沒受影響,臉不紅心不跳地斂起眉頭,更顯得委屈了。
“你對我那麼凶也就算了,怎麼還胡亂揣測。”
時淺渡好笑地低哼:“是不是胡亂揣測,你自己心裡比誰都清楚。”
這男人雖然偶爾撒謊,還總是跟她演得楚楚可憐的,但對她沒什麼壞心思。
總歸,把她帶到時管局是真,為此受了二十餘年的囚禁也是真。
她不是什麼好人,但也不是忘恩負義之徒。
“看不出來,你這人說起謊話來還挺是那麼回事的嘛。”
“謊話?”
“是啊,我上次問你,眾人眼裡十惡不赦的壞人,過去卻是個可憐鬼,就算是抱著殺人的目的過去,看到他們可憐兮兮的樣子,難道不會救他們麼,你那時說你會殺了他們。”
時淺渡說著,輕輕地笑一聲,歪頭看著眼前的男人。
她調侃道:“實際上,你好像不像自己說得那麼無情呢。”
談若牽起唇角:“你想太多了,我怎麼會對你說謊呢?”
他不緊不慢地掀起眼皮,透過有些淩亂的發絲看向時淺渡。
“換做我的話,我會毫不留情地殺掉他們哦。”
而且,是用最殘忍的方式殺死那些任務目標。
要怪就怪他們自己就知道勾引人。
時淺渡挑起眉頭:“是嗎?”
“我又不像你……”
談若眼裡笑意盈盈的,似是含著一汪春水,特彆溫柔。
他扯扯唇角:“還會有那麼多憐憫之心。”
明明是笑著的,可這柔和細膩的嗓音,怎麼聽怎都像諷刺。
一種充滿了不甘與醋意的諷刺。
“我會那麼做,隻是因為是你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