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眶驀的一熱。
又在微涼的風中,無聲地歸於平靜。
時淺渡說的,不就是最最普通最最平凡的生活麼。
原來上市集團的大老板也跟他沒什麼不同。
他依然沒回話,被時淺渡牽著手腕,跟在她的身邊。
這片夜市中有一顆百年老樹,被許多人當做許願樹。
隨著夜市興起,便有攤販在老樹旁支起攤子,提供木牌和馬克筆。
時淺渡走到小攤旁,掃碼支付。
“司教授,來許願吧。”
司清拒絕:“我就不用了。”
如果許願能有用,世界上就不會有那麼多痛苦了。
“時總相信許願嗎?”
“相信啊。”
時淺渡沒有非拉著他許願,自己在木牌上開始寫字。
她邊寫邊說:“不管彆人怎麼樣,反正,我許的願望一定會實現。”
她說話總是那麼篤定,好似理所應當、天理如此。
讓人聽了就想相信。
司清也是一樣。
他想,是啊,時淺渡想做的事,哪有不成的呢?
她可是時淺渡,同學口中無所不能的時淺渡。
他默默看著時淺渡寫完願望,掛到樹上。
臨走時,看了眼時淺渡的背影,鬼使神差地捏住在風中轉動的木牌。
他快速瞥了一眼。
隻一眼,心頭微窒。
木牌上麵寫著——
希望司清開心快樂,生活順遂。
他說不好是個什麼感受。
心中莫名有些亂。
理智上而言,這不過是年輕人追喜歡的人所用的小把戲罷了。
挺幼稚的,他這個年紀的人,一眼就能看穿。
可,時淺渡喜歡他、追他?
簡直是無稽之談。
“那邊有菠蘿氣泡酒誒。”
時淺渡吃完最後一口凍酸奶,把垃圾往路邊的垃圾桶裡一扔。
接著就顛顛地小跑了過去。
不出一分鐘,又拿著兩罐冰的菠蘿氣泡酒回來了。
她拿著氣泡酒往司清臉上一冰:“給你。”
司清被凍了一下,臉上也沒什麼波動。
他拒絕:“時總,我不喝酒。”
時淺渡哄道:“隨便喝一點兒唄,難得出來高高興興地逛一逛。”
她這幾個月,沒少聽說司清的事,也就知道了他那異常乏味枯燥的生活。
大概,凡是休息時間,都被他用來思考怎麼報仇雪恨了吧。
他過去明明……
那麼渴望普通的快樂的生活。
她希望司清能開心一點,所以根據她多年以來的了解,拉著他逛了這麼一大圈。
最後,回想起了她第一次帶著司清出校門時的事,故意買了酒回來。
喝了酒就哭哭啼啼的小家夥呀——
嘿嘿嘿嘿嘿嘿嘿。
他今天晚上放鬆了舒服了,也該讓她高興高興了吧?
時淺渡沒忍住,臉上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
她把酒塞進男人的手裡:“喝醉了還能短暫地忘掉不高興的事,我可以把你送回家,你放心,我不會對你圖謀不軌的,司教授。”
是啊,時淺渡對他圖謀不軌做什麼呢。
若想圖謀不軌,晚上就直接待在酒店裡不出來好了。
司清心頭還是微微發亂。
明明掛木牌許願什麼的,是再幼稚不過的事情了。
他卻一直記著那一幕,在腦子裡循環播放。
今天確實是他十餘年來最放鬆的一天。
偶爾放肆一次,不是不行。
就讓他忘了有關時淺渡的煩心事吧。
一頓酒後,再無其他。
時淺渡跟他,不是一路人。
從來都不是。
以後更不可能是。
他沒再拒絕,接過菠蘿氣泡酒,撥開易拉罐,淺淺地飲了一口。
清爽的口感劃過喉嚨,在微潮的空氣中帶來一絲涼爽。
冷清的月光下,男人的耳朵少有的浮出些許緋色。
他拎著罐子,走在馬路牙子邊上。
身子微微晃動,不太穩。
卻沒有任何迷糊到摔倒或是哭哭啼啼的跡象。
“……??”
時淺渡難以置信。
為什麼這個男人喝酒的樣子也不一樣了!
是這十來年裡練出來了嗎?
還是說……
記憶裡的他之所以能安心地表露脆弱,是因為她陪在身邊?
司清還是一點兒酒精都不耐受,很上頭。
可即便是麵色泛紅,也改變不了他冰冷冷的氣質。
刀刻般完美的臉上沒有表情,桃花眼靜如止水,冷心冷情。
尤其是獨自走在路邊、沒入黑暗的時候,像是被整個世界拋棄了。
他也不需要彆人,獨自前行。
時淺渡試探問:“喂,你還好嗎?”
司清又沒有說話。
他已經三十好幾了,身量修長,清瘦清瘦的。
精致的眉眼依舊,隻是多了一絲細紋。
平日裡,一身清貴冰冷的精英模樣羨煞旁人。
唯有這次,他走在前麵,身上散發出一種中年人的疲倦感。
臉上還是沒什麼表情,時淺渡卻覺得他要哭了。
他過得一點兒也不快樂。
“你要是有什麼不舒服的,就說出來嘛。”
男人依舊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著。
修長漂亮的手指拎著那罐菠蘿氣泡酒。
再也沒喝過一口。
他一直不搭理時淺渡。
在走到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男人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他轉身,看向身後的時淺渡。
那雙在時淺渡記憶中總是紅撲撲擒著水光的桃花眼依舊冷清,不知是酒精的緣故還是什麼,他的眼尾多了一絲紅潤,似笑非笑,似泣非泣。
沒有她印象裡司律師成熟穩重卻踔厲的姿態,反而滿是疲倦。
“時淺渡,我以前很羨慕你。”
前麵是綠燈。
夜生活豐富的城市裡,車流湧動。
不停地有人與車從兩人的身後或身側穿行而過。
影影倬倬。
不知為何,時淺渡的眼眶驀的軟了。
他沒有那麼多光環,隻是一個半生悲苦、無依無靠的男人。
在數千年來最和平最富足的年代裡,從未見過父母,與奶奶相依為命。
又看著奶奶慘死,卻無能為力。
他變成了一個沉默的大人。
真是見不到司清露出這樣的神情。
她想抱他。
她也確實這麼做了。
細瘦卻有力的手臂一彎,勾住男人清瘦的腰。
沒用多大力氣,就把醉了酒的司清抱在了懷裡,手掌撫上他的背脊。
男人不會像從前一樣,在她的懷裡展現脆弱。
許是醉的厲害,也沒有推開她。
時淺渡歎了一聲:“抱歉,我來遲了。”
男人依然沒動,被她輕輕抱著。
她能感受到司清身上的溫度和淡淡的酒氣。
就連他一呼一吸的節奏,都那麼熟悉。
她側頭,輕輕地吻了吻司清的唇角。
-
酒店事件後,金歲言果然被拘了一陣子。
但也沒多久,聽說是因為情節較輕,就被放了出來。
許是因為這次事件在網絡上造成不小的輿論風波,導致金歲言家裡公司的股價暴跌,影響很大,家裡管教變得嚴格,他再也沒去過酒店搞事情。
這讓司清很是頭疼。
金歲言若是不去比較公開的場合,他很難行動。
怪時淺渡報的那個警,擾了他的事。
想到時淺渡,他沉寂的麵容閃過一絲波動。
不是慍怒,而是一種很複雜的情緒。
又忍不住想起“陪她”的那天晚上了。
想到樹上掛著的木牌,想到木牌上“希望司清開心快樂,生活順遂”的字樣。
想到十字路口前,不知是夢境還是現實的……
落在唇畔的那個吻。
輕輕柔柔的。
他記得不是很真切。
這一個月以來,每次有工作上的碰麵,他都會止不住地想起那些。
而時淺渡再沒有像在酒店時那樣,故意說些曖昧的話逗弄他,兩人交談都是正事,雖然依然在會議上護著他、跟他統一戰線,卻再也沒有不經意地扶一下他的腰,或是攬一下他的肩膀了。
除此之外,私下的聯係也減少了。
他莫名的……失落,儘管隻有一點點。
若那個吻真的存在,時淺渡不會是這個態度的吧。
難道是他醉酒後失態,說了什麼她不愛聽的?
司清坐在辦公桌前走神幾秒。
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他承認自己一直以來都對時淺渡抱有好感。
但那不過是因為羨慕過她的生活,想要成為她那樣自由自在的人而已。
若不是時淺渡突然出現在辦公室裡說要跟他合作項目……
他早就把那些忘了。
可她偏偏出現了,讓他回憶起,自己有過那麼單純的夢想。
高中時,他隻是想跟奶奶一起過得開心順遂。
就像時淺渡寫在木牌上的一樣。
嗬,那天晚上,他看著時淺渡把木牌掛到樹上時還想,時淺渡想做的事,哪有不成的呢?
現在看來,如果讓他開心真的是她的願望……
這個願望大概會成為時淺渡唯一一件做不成的事情吧。
金歲言死了、像金歲言一樣錢可通神的混蛋死絕了,他才會高興。
憑什麼他奶奶死了,那些喪儘天良的人卻還能好好地活著呢?
這世界真是不公平啊,不是麼。
“我的天啊!”
“你們過來看看,這這……我沒看錯吧?”
“什麼什麼,我看看我看看。”
“臥槽,我沒看錯吧??”
“這是……司教授嗎,我的天呐……”
辦公室外響起了一陣低低的驚呼聲。
好像還摻雜了他的名字。
司清往玻璃門外看了看,果然看到同事們正擠眉弄眼地看他。
他斂了下眉頭,眾人立刻齊刷刷地收回了視線。
但八卦之心,顯然不是這麼容易就平息下去的。
過了一陣,跟他最熟的小助理被同事們推了出來問話。
小助理把門打開了一條縫,腦袋幾乎夾在縫裡。
他小心翼翼地問道:“司教授,你和時總……?”
司清掀起薄薄的眼皮:“怎麼了。”
“微博熱搜,司教授你看了嗎?”
小助理指了指桌上的手機。
司清不怎麼關注熱搜。
他打開手機看了一眼,立刻就在熱搜上瞧見了時淺渡的名字。
作為時宜集團總裁,她身上的關注度不亞於明星。
點進去,是他跟時淺渡在酒店陽台的照片。
是一個記者為了拍緝.毒行動碰巧拍到的,當時不想讓娛樂因素影響到那次嚴肅事件的發酵,不想讓網友們轉移注意力,所以直到現在才把相片曝光出來。
照片上,他們兩人都靠在欄杆上。
她眉眼彎彎地側著臉看他,笑得特彆好看。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好像……
正是她說“今晚陪我吧”的時候。
他驀的想起了那個似夢似幻的輕飄飄的吻。
還有時淺渡係在許願樹上的願望。
“司教授,你們那天……也在酒店啊。”
還在一個房間裡。
不會是真的在談戀愛吧……?
小助理雖然什麼也沒問,隻是描述了一句事實,卻能讓所有人都了解他想表達的意思。
他臉上笑容八卦,就差沒“嘿嘿嘿”地笑出來了。
司教授鐵樹開花,那真是太不容易了!
沒想要教授要麼一點聲沒有,要麼直接進展飛速啊。
兩人對視片刻,司清冷淡地垂下眼去。
他很不喜歡回應感情相關的問題。
最多否認一句。
這次,不想解釋,也不想否認。
他腦子有點兒亂。
一時之間,說不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他隻淡淡說:“都是成年人了。”
比起解釋,更像是……承認了。
而且承認的不是戀情。
像是承認了一種很隨意的關係。
“那司教授今天晚上是不是也願意賞光陪我呢,嗯?”
不著調的調侃語調在門外響起,瞬間把小助理嚇了一大跳。
司清快速抬頭,迎麵撞進了那雙滿是笑意的鳳眸中。
他少有的感到尷尬,喉嚨輕微一滾。
心臟的跳動一聲比一聲清晰。
眼裡隻剩下了那張笑意盈盈的臉。
這一刻,他確信了自己有一點喜歡時淺渡。
真是諷刺。
讓他這種人有了喜歡的人,這究竟是上天唯一的垂憐……
還是又一次捉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