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廢人(2 / 2)

主仆倆走得慢吞吞,尚未出桃園,有人來道:“五公子,老太爺請您過去一趟。”

聞人家的老太爺,就是外人口中的輔國公,年近七旬,精神抖擻,是聞人家說一不二的家主。

聞人驚闕到時,恰好碰見大老爺與大夫人離開。

雙方於書房門口相遇,大老爺被夫人搗了一下,剛端起長輩的架子,身後傳來一道蒼老的咳聲,他瞬間熄了聲,簡單關懷小輩幾句,疾步走開了。

書房中,高坐上的輔國公從聞人驚闕無神的雙目看到他手中竹杖,再移到他遲緩但穩重的步伐上,待他站定,方道:“你走偏了。”

聞人驚闕耳尖一動,循著他的聲音向右前方邁出兩步,這才立到正中央。

與輔國公行禮後,道:“還不熟練,再過半個月應當能好些。”

輔國公雙目閃爍著敏銳與洞悉的光芒,注視他片刻,問:“當真全然看不見了?”

“祖父懷疑我?”

“如今這個結果,你不該被懷疑嗎?”

聞人家三公子的發妻是西涼袁家嫡女,聞人驚闕的親事不會比他的差。

輔國公原本想給他定的是雲襄郡主,因他意外眼盲,這樁雙方長輩有意的婚事沒了影,可供的選擇也驟然減少。

畢竟雲襄郡主之類的貴女,即便是為了籠絡權勢,也不會選擇失去前途的瞎子。

“你從來就沒想過順從我的安排,不是嗎?”

聞人驚闕沉默片刻,幽幽一歎,道:“祖父英明。”

“所以菩提廟路上的意外是你一手安排的,所謂的眼瞎,也是假裝的?”

“那日偶遇雲襄郡主,知曉六妹與她透漏了孫兒行蹤,我心中不悅,的確生出這樣的計劃,想要教訓她一頓。隻不過被人捷足先登了。”

否認意外為自己所策劃,聞人驚闕停頓了下,再道,“孫兒眼睛確有受傷,但並非完全不能視物,隻是模糊了些,猶若濃霧籠罩。離得近些,是能看得見的。”

說著,他將竹杖背在身後,長身玉立地站在書房中央,微笑注視輔國公。

那雙眼睛眸光流轉,好似幽深的潭水,與初踏入書房時判若兩人。

輔國公眯起眼,細細端詳他一遍,道:“坐下說話。”

“是。”聞人驚闕走向一側椅子,動作很慢,像是在努力辨認,又像憑著記憶摸索。直到他順利坐下,手中竹杖都未曾點地試探,卻也未離手。

輔國公神色莫測地看完全程,向著安靜佇立在角落的侍衛使了個眼色。

侍衛點頭,悄無聲息地將桌上倒扣著的笸蘿掀開一道碗口大的口子,正對著聞人驚闕的方向。

“既能模糊視物,為何謊稱全然看不見?”

“祖父教過,防人之心不可無。”

祖孫二人說著,半開的笸蘿下有猩紅蛇信探出,就在聞人驚闕右手邊幾寸。

輔國公瞥見,適時端起茶盞,杯盞碰撞聲遮掩了紅斑黑蛇“嘶嘶”的吐信子聲音。

一黑一青二蛇相繼爬出,一隻順著桌腿向下爬,一隻沿著紅木扶手爬上聞人驚闕坐著的椅子,光滑油亮的細長尾巴懸空搭下,就垂在他手臂上方幾寸。

聞人驚闕無知覺地繼續與輔國公交談。

“你偽裝得很好,老夫竟也看不出你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是祖父教的好。”

聞人驚闕剛說完這句,恰好青蛇落到他腳麵上,他眉頭一蹙,往下看了一眼,並無其餘動作。

黑蛇則是貼著椅背爬到他身後,在他頸後拱起上半身,分叉的血紅蛇信危險地探到他側頸的經脈處。

那裡有汩汩的滾燙血流,很脆弱,隻要毒牙刺破,瞬間就能將毒素灌入全身,大羅神仙也難救回。

聞人驚闕手腳呈現自然放鬆狀態,平靜地與輔國公談話,“這雙眼沒瞎,也與瞎子差不了多少。孫兒無意拖累高門姑娘,還請祖父……”

正說著,“啪嗒”一聲,椅背上的黑蛇砸落在他肩上。

聞人驚闕猛然停住,右手迅如疾風地朝著頸側探去,擒住黑蛇的瞬間,他好似才意識到這是什麼,麵色一白,重重將其甩出。

細長黑蛇被摔在地上,身子扭曲成畸形。

屋中陷入死寂。

幾道粗重的喘氣聲後,聞人驚闕手腕一翻抓緊竹杖,將微微顫抖的手指藏起,站起身道:“祖父技高一籌,孫兒服輸。”

輔國公冷漠地看著他,道:“所以,你當真什麼都看不見?”

聞人驚闕閉眼,眉宇中寫滿不甘,“是。”

“便是聞人家的公子,瞎了之後也隻能依賴他人,與廢人無異。”

“孫兒知曉。孫兒自會找個靠得住的,不會拖累家中。”

談話就此結束,聞人驚闕行禮後,轉身的動作一板一眼,精準地控製著角度,憑著記憶中的方位邁出數步,方才舉起竹杖,試探門檻所在。

輔國公冷眼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忽地拂袖站起,無聲地跟到了門口。

隻見聞人驚一手虛空地向前摸索,一手敲著竹杖試路,在他側前方,另有一侍衛橫著把寒光長劍,劍尖直直對著他的咽喉。

隻要他不改變路徑、不停下,就會迎上長劍。

聞人驚闕徑自用竹杖探路,神態認真,全然未看見麵前無聲的危險一般。

眼看脆弱的咽喉距離長劍越來越近,侍衛斜瞟著輔國公,手心發汗。

輔國公沒示意他收劍。

直到人將撞上,才看見輔國公眼皮跳動,侍衛已來不及收劍,匆忙將長劍向上傾斜了一個角度,劍尖擦著聞人驚闕的側臉劃了過去。

聞人驚闕仍在仔細辨路,這樣走出五六步,似是意識到什麼,他遲疑地停下,伸手摸了摸側臉。

再之後,他撚著指腹在鼻尖嗅了嗅,僵住。

幾息後,他轉回身,苦笑著朝書房方向再次作揖。

“篤篤”的竹杖聲重新響起,逐漸遠離。

等聞人驚闕的身影徹底消失,輔國公斜了眼緊捂口鼻、蜷縮一旁的木犀,淡漠道:“還不跟上?”

木犀慌張鬆口喘氣,朝著聞人驚闕離去的方向奔出幾步,又停下,慌亂地與輔國公行了個禮,再匆匆追去。

他在拱橋小徑旁追上聞人驚闕,看著他顴骨上那道血痕,慚愧道:“公子,我……”

“不怪你。”聞人驚闕平靜地打斷他,問,“什麼時辰了?”

“近午時。”

聞人驚闕停步,思量了下,自言自語道:“這時辰見麵,勉強能蹭上一頓午飯……行,回去更衣……”

走出兩步,記起在他身側盤旋很久,與他有過碰觸的青黑兩蛇,眉頭一皺,將手伸出,道:“沐浴後再去吧……木犀,扶我一把,咱們走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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