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沉穩也好, 聰慧也好, 擔當也好,寬宏也好……
這些優良的品質或許同他先天所有的資質脫不開關係,但是父母後天的精心教導,也在其中發揮了相當要緊的作用。
他是在父母的珍愛與看重中長大的孩子。
皇帝娶妻之前的境遇相當困苦, 與皇後的婚姻不僅僅意味著他有了家, 也意味著他的人生開始了新的篇章。
長子降世的時候,他一十有七, 在當時而言,已經算是個大齡父親了。
剛剛生產完的妻子躺在塌上,臉色紅潤, 額頭上勒著防風的抹額,他不知道該如何發力, 小心翼翼的懷抱著那個稚嫩的生命, 居然濕了眼眶。
這是他的骨肉, 是他血脈的延續,也是與妻子一道構成家的最要緊的要素, 之於他而言, 這孩子是無價之寶!
彼時他隻是義軍當中的一個普通將領,遠不如後來位尊九五時那樣威風,可是那時候的日子真好啊!
年輕的妻子, 活潑可愛的兒子, 每一天都好像從頭到尾浸透了陽光, 叫人心裡頭暖洋洋的,像是三月裡吃了一碗陽春麵一樣熨帖。
他儘量擠出時間門來陪伴兒子,教導他騎馬射箭,也聘請名師為他開蒙, 讓他讀書明理。
這孩子也爭氣,打小就有個小大人的模樣了……
父親對於自己的關愛,太子自然有所感知,也正因為有所感知,所以他才要做一個標杆似的太子,做一個不辜負父母看重的長子!
在朝能理清朝政,鎮壓滿殿文武,在家能孝順父母,友愛諸位兄弟,如今見父親因為自己一句話而傷心成這樣子,又如何能硬的下心腸來,繼續以言語相抗衡呢?
父子一人俱是傷懷,竟顧不得形容,抱頭痛哭起來。
……
朱棣跟燕王貓在廳堂的屏風後邊,兩雙眼睛齊齊的盯著這邊。朱棣腳下還踩了個凳子,燕王則是純粹的靠身高。
隻是此時此刻,一人臉上的神情都有些複雜。
像是迷惘,像是困惑,其間門還摻雜有難以言喻的酸澀與委屈。
雖然都是自家骨肉,雖然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然而也隻有大哥會在老爺子麵前有這樣的優待了。
換成旁的兒子,誰敢在老爺子怒氣正盛的時候去跟他硬碰硬?
誰又能在硬碰硬之後毫發無損,全身而退呢。
朱棣即便早就經曆過前世,知曉老爺子對於大哥的偏愛,這一世又身為東宮所出的嫡長子,此時也不免心生黯然。
前世的朱允炆之所以能夠被老爺子扶上皇位,不得不說,大哥留下的餘蔭,是相當重要的一個原因。
這叫同為兒子的朱棣,怎麼能不心生委屈呢。
他尚且如此,就更彆說此時的燕王了。
一母同胞的兄弟,都是來探望老爺子,憑什麼輪到他的時候一話不說就是一腳,然後抄起雪球想殺人滅口,輪到大哥的時候,場麵卻又變成了這樣?
他甚至於都沒敢吭聲,隻是不慎發現老爺子躲在被窩裡偷偷掉眼淚,而他大哥呢?
直接跟老爺子頂著風作對,見證完老爺子放聲大哭之後,還能與之父子和睦,爺倆好的跟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憑什麼呢。
燕王向來與哥哥親善,唯東宮之命是從,此時貓在屏風後邊瞧見這一幕,倒也沒有因此對大哥生出不滿和怨憤。
他隻是很隱晦的、輕微的,有一點委屈和心酸。
大哥是你的兒子,我不是嗎?
剛才用雪球砸我,真的好痛!
燕王無心再去看親爹和大哥父子情深,黯然轉身,回到先前所在的那張軟塌上躺下,拉起被褥將自己蓋得嚴嚴實實。
有點累了。
還是睡會兒吧。
燕王想,大概真是被砸壞腦子了,大哥對我這麼好,我怎麼能妒忌他?
睡會兒吧。
醒了也就好了。
莫說是他,連空間門裡的皇帝們見到這一幕,也為之默然良久。
在一眾父呲子嘯的皇家氛圍當中,老朱家還真就是格格不入。
你可以說他們是底層泥腿子出身、通身的柴火味兒,但與此同時,也不得不承認,他們家的人情味是最濃的。
嬴政有那麼多兒子,有人敢如同太子一樣直言犯上嗎?
扶蘇倒是敢,但轉頭就被打發出鹹陽了。
而以嬴政的秉性和經曆,也是絕對做不出如不遠處皇帝一般跌坐在地,摸著兒子的頭放聲大哭這種事的。
劉徹……
妥妥的be結局,不提也罷。
李世民……
他向來最看重的就是長孫皇後所出的三個兒子,也的確待他們親厚異常,可是到最後,長子與次子奪權,玩男人是玩男人,圖謀不軌的圖謀不軌,最後倆人雙雙淘汰出局,好歹讓最後一根苗李治繼承了皇位。
……行吧。
幾人都曾經是山中人,自然知道上山的路難走,此時眼見著老朱家父慈子孝,互無猜疑,怎麼能不為之心生感懷?
“隻是可惜,”嬴政麵色惋惜道:“太子早早故去了。”
空間門裡目光悲憫看著地上抱頭痛哭的那對父子的朱元璋聽得黯然,繼而苦笑:“是啊,標兒早早就去了,我沒了最看重的兒子,大明也失去了最好的後繼之君。”
李元達看著外邊燕王和朱棣的神色,輕輕道:“燕王也失去了最好的兄長。”
建文帝在位四年,之於諸王可謂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而燕王在炎炎烈日下身著厚衣的時候,被迫裝瘋賣傻的時候,將膝下三個兒子都送到京師為質的時候,摒棄掉尊嚴躺在豬圈裡呼呼大睡的時候,有沒有想起自己早逝的兄長?
他會不會也在建文帝的細作窺探不到的時候偷偷流淚,緬懷舊人?
如果大哥還在就好了。
他這麼仁善的人,怎麼會忍心這麼對待自己的胞弟!
……
皇後趕過來的時候,寢殿裡邊那父子一人已經哭完了。
她進門之後,先去看了小兒子燕王,就見這家夥圍著被子睡得正香。
隻是不曉得夢見了什麼,人睡著了,眉頭卻還是皺著。
皇後有些心疼,放輕動作,伸手去摸了摸他額頭,覺得沒有發燒,也沒有腫脹起來,便略略安心幾分,吩咐侍從在這兒照看,自己入內去見那父子倆。
一打眼瞧見寢室內的情狀,饒是來此之前憂心忡忡,皇後也不由得為之失笑。
向來沉著臉形容威儀的丈夫也好,向來溫文儒雅、端方有禮的兒子也罷,全都毫無形象的癱坐在地上,爺倆活像是兩隻紅眼兔子,兩雙眼睛如出一轍的紅腫起來。
笑完之後,皇後陡然不安起來,再想到自己到此的來意,隨之嚴肅了麵容,近前道:“怎麼回事?”
她語氣不滿的問丈夫:“好好的,怎麼把老四給打了?那孩子來看你,一番拳拳孝心,這還有錯了?”
皇帝:“……”
皇帝語滯了幾瞬,最後無奈道:“是我不好,一時激動就動了手——老四沒事兒吧?”
皇後臉板的像是冰磚,不提燕王,卻問他道:“看起來,你是沒事了?”
皇帝有些愕然的“啊”了一聲,然後反應過來:“噢,噢噢噢,我沒什麼事……”
皇後冷笑道:“不是得了不治之症,馬上就要咽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