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尤且在笑, 朱棣心中卻是五味雜陳。
在他的記憶裡,上一世老父親直到駕崩都一直是強悍的,毫無弱點的, 甚至於在死後仍舊能夠以一種精神圖騰一般的力量庇護著建庶人, 若非後者昏招百出,隻怕自己如何也坐不上那個位置。
可是此時此刻,他就坐在自己身邊, 滿麵風霜,兩鬢生斑,居然顯露出一種少有的脆弱感來!
朱棣的心驟然間被刺痛了。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而今時今日、在他麵前交代身後事的皇帝, 又何嘗不算是英雄遲暮?
朱棣愴然淚下,不由得將頭靠在了皇帝背上, 小聲的抽泣起來。
這樣的動作,大抵隻有現在的他能做了, 七八歲的小兒,稚氣未脫, 先天就有一股對於強大祖父的眷戀與崇敬。
從前小的時候,他也曾經在父親的背上待過,但是那時光太短暫了,父親又總是匆忙,以至於連過往的記憶都變得模糊了,到最後連他自己都開始懷疑——那真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情, 而非他自己一廂情願的杜撰嗎?
但現在不一樣,坐在自己身旁這個上了年紀卻仍舊腰挺背直的,邁入到老年行列的人, 仍舊是一個飽含人情味的,舐犢情深的祖父。
空間裡的人瞧見他這動作,卻沒有人笑,連一向最愛犯賤的劉徹都悵然若失。
“我小的時候,我爹也時常抱我呢,等我有了兒子,就更加不必說了,千求萬盼得來的,怎麼疼愛都不為過……”
可是最後,卻還是慘淡收場。
嬴政與李元達也是麵露惘然。
天下帝王,誰會不對自己的長子寄予期待?
而孰人又不曾在父親的臂彎裡。
李世民的心情也很複雜。
他跟爹的關係也好,跟兒子的關係也好,都不是幾句話所能描述的。
朱元璋默默的看著這一幕,心下更是五味雜陳。
皇帝察覺到背上傳來的重量,不由失笑,反手拍了拍他的背:“英哥兒向來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氣,倒少有這樣情深的時候……”
然後忽覺不對,心頭生疑——我家大孫很少有這樣多愁善感的時候啊?
這個年紀的小孩兒,能真正的理解生老病死嗎?
皇帝麻利的把他提溜到前邊來,深深看了幾眼,馬上就給大孫一個機會,讓他證明自己還是自己:“走,咱們爺孫倆出去騎馬跑幾圈,活動一下筋骨!”
朱棣:“……”
其餘人:“……”
劉徹:“討厭一些破壞氛圍感的老登。”
幾雙眼睛齊齊落到了他身上。
欲言又止。
劉徹麵無表情道:“討厭一些沒有邊界感的舍友。”
其餘人:“……”
……
禦駕回到京師,皇帝首先召見了周庶人,先是訓斥過他的罪過,又語出勉勵,讓他此去好好悔改,做出個人樣子來,不要丟自己這個老子的臉。
周庶人都一一應了,又去辭彆皇後跟太子。
兩人自然各自有所勸勉。
周庶人強撐著應對完,出了乾清宮之後,叫那寒冬臘月的冷風一吹,鼻子就開始發酸,好懸忍住沒有當場哭出聲來。
如果說皇帝毀滅掉的是周庶人的物質生活,那他養在周王府的那些姬妾們摧毀掉的,則是周庶人的整個精神世界。
皇帝沒有插手對於周王府後院一乾女人的處置,故而此事便由皇後親自操持,如先前對周王妃所言那般行事。
對於自己的妻子,周庶人還是有點逼數的——夫妻倆情分平平,他給的更多是敬重(他自己以為),而非情愛,所以他不強求王妃與自己同去雲南。
甚至說即便王妃真的想去,他也會拒絕的。
理由很簡單,世子年幼,不能離開生身母親。
但是對於府裡的其餘姬妾,尤其是自己最寵愛的那些,周庶人還是懷著很大期待的,就算不全跟他南下,起碼也得有一半的人哭著求著要跟他一起吧?
最終的結果相當打臉——最得寵愛的那些妾侍,沒有一個人願意跟他一道南下!
這結果剛聽進耳朵裡的時候,周庶人整個人都傻了,平日裡卿卿我我你儂我儂,怎麼到了關鍵時刻……
周庶人那顆溫柔敏感的心遭到了致命性的打擊。
反倒是有個他沒什麼印象的妾侍主動請纓,願意隨從南下。
周庶人聞訊還是有些感動的,甚至於在肚子裡醞釀出了一首酸詩,等見了真人之後,那點興致瞬間就淡了。
怪不得他腦海裡毫無印象呢,這女子容色並不十分出眾,隻能說是中人之姿,亦不通文墨,在周王府的花紅柳綠之中極不起眼,難怪並不受寵了。
隻是周庶人到底是個風流才子,心下失落,臉上也沒有顯露出來,問過名姓,知道此女喚作杏娘,便也就朝她點點頭,溫聲褒勉了幾句。
周王妃聽說這事兒,也有些詫異,特意點了人來問:“那個杏娘是怎麼回事?是她真心想去,還是……”
心腹低聲回她:“是真心想去。她祖籍南方,跟隨父親在京師賣唱為生,遇見刁吏調戲,父女二人脫身不得,幾乎喪命,恰巧王爺在那兒聽曲兒,英雄救美,後來她爹去世,也是王爺吩咐人叫好生收斂了。”
周王妃聽得蹙眉:“倒真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咱們王爺……”
也不能說是一無是處吧。
她沉吟幾瞬,終於道:“這會兒天冷,多備些藥物叫他們帶上。”
心腹下意識道:“這些東西隻怕皇後娘娘和東宮準備的比咱們還周到呢。”
周王妃白了她一眼:“皇後娘娘和東宮曉得杏娘是誰?”
心腹瞬間會意過來:“王妃寬心,我必當給杏娘好生籌備行裝。”
……
周庶人老早就知道出京之後的日子不會好過,但是想象與現實畢竟是完全不一樣的。
彼時正值寒冬臘月,一年之中最難熬的時候,往常年這時候周庶人都應該在燒著地龍的房間裡烤火,興致來了就帶幾個美妾出去賞梅,得了空再去跟幾個哥哥喝酒。
但是現在,他正迎著十二月的冷風艱難前行,那張美玉般的麵孔被寒風吹得紅皺起來,手腳更仿佛已經沒了知覺……
皇帝無意置親生兒子於死地,當然不會過分為難,甚至於還準允他帶幾個侍從騎馬,但是此外就什麼都彆想了。
醒醒,正在被流放呢!
到了中途歇腳的驛館,周庶人更是連彎腿的力氣都沒了,直接從馬背上栽了下來,反倒是杏娘狀況尚好,快步近前去將他攙扶起來,跟侍從一左一右將人帶進了驛館裡。
周庶人的魂兒好像都被凍住了,隻聽得牙齒咯咯作響,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杏娘摸一把他的手,像冰一樣冷,再叫一聲,周庶人也不應。
她有些急了,竟然張口將他手指含住,用口腔的溫度來暖化他。
周庶人最先感知到的不是暖和熱,而是痛和癢,這也是人的手腳在手冷之後複又回暖的第一反應。
他回過神來,瞧見杏娘這動作,頗為赧然,又覺得自己一個男人卻要弱女子來照拂實在叫人羞愧,慌忙要將手抽回。
杏娘喜道:“王爺的手有知覺了嗎?”
周庶人對上她那雙純然皆是歡喜的眸子,一時之間竟有些失神。
要說容貌,杏娘其實並不算漂亮,可是此時此刻再看,他卻覺得她身上好像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像是三月裡一池春水被風吹動時的漣漪,莫名的叫人覺得舒服。
這時候他還不知道,那其實是一份“真”。
周庶人有些遲緩的回應她:“好多了,多謝你。”
中途反應過來,“嘶”的一聲:“怎麼有些——”
驛卒送了熱水過來,杏娘服侍著他脫了靴子,將腳泡進去,笑道:“疼是好事,沒有知覺才壞呢!在北方的時候,我曾經見人喝醉了酒露宿在外,直接給凍死了,還有的在外邊呆久了,驟然到暖熱的屋子裡去,伸手扯住耳朵,一撕就掉,這就是凍壞了……”
這是周庶人所不知曉的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