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也好, 宮廷也罷,向來都是上有所好,下必從焉。
李夫人因生產而過世, 皇帝悲痛異常,下令厚賜李家人的同時,又以皇後之禮安葬了她。
如此恩遇, 實在令六宮側目。
後妃們下意識去看皇後, 後者仍舊是如從前一般溫和:“李夫人位分本就超乎諸妃, 侍奉陛下極為恭謹, 又是因皇嗣而亡, 得到這樣的哀榮, 也無可厚非。”
而皇帝壓根不在意皇後怎麼想——心愛的女人死了, 他想給她最好的待遇,因為他想,所以他就這麼乾了。
周圍人最好不要對朕的決定嘰嘰歪歪,看不出朕很傷心嗎?
連君父的心情都不放在心上的人統統去死!
這樣高壓又窒息的氛圍之下,連皇後都不敢顯露異色,更何況其餘人呢。
而近侍們小心翼翼的揣測著皇帝的心思, 終於有人主動為他引薦了據說是能夠通鬼神的方士。
對於這東西, 皇帝其實是半信半疑的。
尤其不久之前, 他才跟好大兒有過一次相關的探討。
但是人真的到了傷心的時候,思維反而沒有那麼的理性,亦或者說, 隻是純粹的想找一個精神上的慰藉罷了。
最後林林總總的選了十幾個方士進宮。
皇帝強打起精神來,單獨召見了第一個。
“李夫人芳魂已去,朕想再見見她,你能替朕完成這個心願嗎?”
該方士身材高大, 容貌俊美,胸有成竹道:“啟奏陛下,此事誠然不難,隻需要準備犀角、沉香、浮沉子……”
心裡邊想:陛下這會兒是傷心過度,思念過度,待會兒先把煙點起來,隔著簾子給他變個戲法——過了這一關,我陳壽生從此飛黃騰達了!
“來人!”
皇帝獰笑道:“把他給朕拉出去埋了!”
方士大驚失色,甚至於連自己哪裡露出了破綻都不知道,還要喊冤,可殿前武士根本沒給他這個機會,當機立斷給拖出去了。
皇帝陰著臉又傳第二個過來,開門見山道:“你在何處學道,都有些什麼本領?”
第二位方士原就在偏殿待召,過來的時候正瞧見前一位被拖出去活埋,早先走街串巷、行走江湖所鍛煉出來的鎮定瞬間被打亂了十之七八。
在彆的地方出了差錯,就是被罵幾句,丟丟臉,至多就是被打一頓,但在這兒——家人們,有騙子皇帝他是真埋啊!
他額頭上不由得生了汗,當下強裝鎮定道:“回稟陛下,小人曾經在東海見過鄭仙(即安期生),得他看重,傳授道術……”
對皇帝來說,最高端的騙術隻需要最簡單的破解方法。
他麵無表情的反問:“你真的見到了鄭仙?”
該方士道:“是的,小人的確見到了鄭仙。”
沒有任何心理活動。
皇帝:“你真的見到了鄭仙?”
該方士被他問的一怔,卻還是道:“回稟陛下,小人的確見到了鄭仙。”
沒有任何心理活動。
皇帝:“你真的見到了鄭仙?”
該方士:“……”
狐疑的左顧右盼。
怎麼回事?
是我進入了循環,還是陛下的確不間斷的在問我同一個問題?
還是陛下識破了我的騙術?
皇帝獰笑了一下,一把將麵前桌案推翻,咆哮道:“把這個江湖騙子帶下去,給朕活埋了!!!”
該方士麵如土色:“陛下——”
這天下午,皇帝一口氣活埋了十三個方士。
這消息先是震驚了宮廷,緊接著又震驚了整個朝堂。
沒有人知道皇帝的金手指,當然也就無從揣測皇帝的想法了。
甚至於在場的近侍們,也隻是聽見陛下隨口問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然後就突然發飆,下令把各地送到長安的方士們拖出去埋掉。
所以他們隻能通過最外邊的那層表象得出一個與事實南轅北轍的結論——皇帝傷心過度開始發癲,已經快進到無差彆殺人了。
皇帝聽見之後:“……”
去你媽的!
朕活埋他們,是因為這就是群招搖撞騙的江湖混子!
絕不是因為朕是個濫殺的瘋子!
什麼,為什麼不多問幾句,叫他們的騙術暴露在陽光下?
朕的時間和精力難道不值錢嗎?
而且他媽的憑什麼朕要為你們事無巨細的解惑!
不懂朕的人就去死,這很難嗎?!
不要妄想霸淩朕,是他媽的朕一個人要霸淩你們全世界!
正常人受到了傷害會想著找個地方獨自舔舐傷口,但皇帝不,他選擇去傷害彆人,而且還是有理有據的傷害彆人。
朕可不是那麼想的那種濫殺無辜的人,朕要殺你們,一定要師出有名!
他隻叫某一個近侍知道一個秘密,待到對方將這秘密送出宮去,叫朝臣投其所好的時候猝然發作,兩個人一塊兒抓起來宰了——誰叫你們窺探帝蹤的?!
又依仗著自己的金手指,肆無忌憚的開始玩弄人心。
周若冰因為這個倒黴的契機,又一次被召到了未央宮侍奉。
上一回過來,她直接來了個六級跳,位分暴跌成了家人子,那還是陛下心緒相對較好的時候呢!
而這段時間,未央宮前前後後不知道處置了多少人,聽說連方士都活埋了十幾個。
還有人私底下傳言,是死了的前朝始皇帝在地下作祟(?),陛下他其實是中邪了!
當然,都隻是私下嘀咕,肯定是沒人敢這麼跟皇帝說的。
周若冰出門前憐惜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這才戰戰兢兢的往未央宮去了。
出乎預料的是,這一回皇帝待她很和氣,叫人拿了點心給她吃,還笑吟吟的問她:“你是哪一年侍奉朕的?”
周若冰小心翼翼的回稟:“妾身侍奉陛下七年了。”
“噢,”皇帝應了一聲,又問:“聽皇後說,你秉性敦厚,是個心思清正之人?”
這話叫周若冰怎麼接?
直接應了,好像有些大言不慚,可要說不是——哪有被人誇說“你是個好人”,然後自己否定,說“不,我不是”的?
周若冰隻能訕訕道:“天地有靈,鬼神有知,不可以做有愧於天地的事情,不能有惡毒醜陋的想法,從小爹娘就是這樣教導妾身的。”
皇帝看著她笑,像是毒蛇吐著信子看麵前的獵物,問:“你能做到嗎?”
他相貌堂堂,即便上了年紀,也仍舊很有成熟男子的風範,氣度雍容。
周若冰被他笑的微微紅了臉,小聲道:“妾身……能做到吧……”
皇帝臉上的笑容略微淡了點,又問了一次:“你能做到嗎?”
就此他重複發問的時候,周若冰注意到,旁邊泥塑木偶似的內侍忽然間動作幅度很小的看了她一眼。
她心裡猛地一個咯噔。
不知怎的,忽然間生出了一股不祥之感來。
然而被皇帝注視著,她說不出“不能”,為了家中父母弟妹,也不敢說“不能”。
連這樣的家風都做不到,蘇家的該是些什麼人?
她隻能點頭,告訴皇帝:“妾身能做到。”
皇帝臉上的笑容又一次盛大起來。
他伸手過去,很親昵的摸了摸她的臉。
繼而將她抱到了懷裡。
直到離開未央宮,回到自己的寢殿,周若冰尤且暈暈乎乎的。
侍奉她的宮人喜極而泣:“奴婢們恭喜貴人,從今以後,您可算是熬出頭了!”
周若冰回過神來,看著滿滿當當擺了一殿的賞賜,有點迷糊,又有點開心的問:“陛下,陛下是不是下令晉了我的位分?”
“是呀!”宮人歡喜不已:“您現在是婕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