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聽了孫兒的回複之後, 臉上竟然有些悻悻,不無遺憾的歎了口氣,擺擺手道:“海西侯,你坐吧。”
又說八皇子:“多大的人了, 還當著這麼多人的麵兒哭哭啼啼, 像什麼樣子?”
李廣利簡直不敢回想自己是怎麼坐下的。
而八皇子也很委屈、很不平——我這個年紀哭一哭怎麼了?
能比我大哥當眾××還不像樣子嗎?!
怎麼不說他啊!
然而皇帝的意誌高於一切, 當他無心去理會臣下和兒子所蒙受的委屈時, 所有人都會以最快的速度忽視掉他們, 同時迅速將話題轉到他感興趣的領域去。
劉進的位置離皇帝很近,甚至於比他的父親還要近一些。
他跟八皇子一樣,幼年時期被祖父親自撫養,叔侄二人其實算是一起長大的,自然也免不了明爭暗鬥。
八皇子得到這項殊榮是因為他的母親、早早亡故的李夫人。
而他得到那項殊榮, 是因為他是他父親的長子, 如果不出意外, 將來他也會坐上那個位置。
一個是因為感情, 另一個是因為政治。
曾經劉進是這麼以為的。
可是現在再去回想,好像也未必如此。
就譬如方才,祖父下意識表現出的態度, 好像也沒有多偏愛八叔?
而他在聽到父親那過於炸裂的行徑時, 第一反應仿佛也並不帶有什麼負麵情緒,反而覺得很有意思。
劉進隱隱約約的好像是抓到了什麼, 又好像是沒有。
父親在他的壽宴上做了這麼出格的事兒,祖父他居然都沒有任何表示的嗎?
劉進看似專心致誌的看著底下的歌舞,心裡卻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八皇子能在老父親手底下受寵多年,當然也是有幾分本領的。
他很快就從悲慟當中清醒了過來,嫻熟的發揮自己繼承自母親又鐫刻在DNA裡的體貼入微和體察上意, 到皇帝麵前去:“方才是兒子失禮了,一時不能自抑,險些擾了父皇的壽宴,實在有罪……”
皇帝不過一笑置之:“說這些做什麼?來,與父皇一起飲酒助興!”
八皇子那張俊美異常的麵孔上隨即蕩漾出了歡樂的笑意,興高采烈的吹捧起父親來。
皇帝看起來開心極了,不時的大笑出聲,興致到了,甚至於親自下場跳起舞來。
群臣都得到了賞賜,最多的當然是兩位大將軍,即便冠軍侯此時不在宮中,皇帝也沒有忽視他。
其次便是海西侯李廣利。
這在一定程度上製止了他即將迎來的聲望上的致命暴跌。
李廣利也不由自主的鬆了口氣。
在陛下轉身折返回偏殿的時候,他就知道,這一局自己賭輸了。
皇太子給予懲處在他意料之中,隻是如此狠辣惡毒,卻遠遠超乎了他的預料。
不過,當下陛下如此厚賜,應該也是將那一頁掀過去了吧?
應該是。
除了開始時候的一點小小的不愉快,這場宮宴舉辦的相當成功。
皇帝喝了很多酒,八皇子也喝了很多。
宴席結束之後,皇帝令內侍將八皇子送回他自己的寢殿,又叫點到即可、此時還保持著清醒的皇長孫送同樣醉醺醺的自己回寢殿歇息。
轎攆之上,他斷斷續續的問孫兒:“你怎麼沒喝醉?”
劉進畢恭畢敬的回答道:“酒能助興,也能斷誌,少年人應該有所克製。”
皇帝聽後笑了,臉上的紋路因此更加深刻起來。
他沒說這樣對,當然也沒說這樣不對,而是靠在隱囊上,就著酒意打起了呼嚕。
到了寢殿外後,劉進小心的將祖父喚醒,攙扶著祖父進殿,服侍他脫掉了鞋履,上床歇息。
將要離開的時候,忽然間又聽見祖父含糊不清的叫了一聲“進兒”。
他趕忙轉頭回去:“祖父,您有什麼吩咐?”
卻見皇帝躺在塌上,眼眸閉合,光線昏暗,看不清他的神色,連帶聲音也是模糊的:“規則,是用來約束臣民的,為皇者不可以畫地為牢。”
劉進心頭猛地一震。
他瞬間意識到,這是祖父在提點自己——關於今日他以為的父親明顯出格的行徑。
他慌忙跪了下去,鄭重拜道:“是,孫兒記住了。”
皇帝含糊的應了一聲,緩慢的擺了擺手。
劉進見狀,便放輕腳步,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到了殿外之後,才發覺自己居然生了一背的冷汗。
並不是因為懼怕,而是因為思維顛覆所帶來的的震驚。
規則是用來約束臣民的,為皇者不可以畫地為牢……
初聽時心生震顫,細細思量之後,陡然有醍醐灌頂之感。
欣喜後知後覺的到來。
儘管他從小就被祖父撫養,儘管他是父親的嫡長子,但有史以來,這還是祖父第一次明確的告訴他——你以後也會如我一樣為皇。
對這個十來歲的少年來說,這是莫大的認可。
劉進強行抑製住自己的興奮,直到到了母親麵前,四下無人時候,才終於稍稍顯露一二。
“母親,您知道嗎?”
他臉上同時顯露出勃勃的生機和與之不相上下的野心來:“我原先還擔心祖父會為父親今日的行徑而動怒,一直提心吊膽,沒想到方才送祖父去歇息時,他卻說……”
寢殿內掌著燈,皇太子妃正在織布。
這是漢室的習俗,皇後要親自養蠶取絲,效仿民間女子,勤於桑事,以為天下表率。
而皇後已經上了年紀,眼神不如年輕時候好使,雖然也還在養蠶織布,但是大半的任務卻已經轉移到皇太子妃這個未來的大漢國母身上了。
皇太子妃是個沉靜又不乏聰敏的人,接過這擔子之後,便兢兢業業為之,時間久了,閒來無事的時候她也總喜歡坐到機杼前來。
這叫她覺得安寧,也間接的可以整理自己的思緒。
此時聽兒子說了這些話,皇太子妃短暫的停下手上的動作,對著兒子明顯難掩興奮的麵龐看了一會兒,卻是發出了一聲歎息。
劉進那顆發熱的頭腦被潑了一盆冷水——他知道在皇室裡母親和父親是不一樣的,他們永遠都有著共同的利益,所以他也沒有絲毫的偽裝,眼底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了幾分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