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李元達思量出該怎麼對許景亨開口, 外頭就有人來回稟——曹家人,來了。
李元達不鹹不淡的應了一聲,轉身就要往族老們所在的正廳去, 將將要轉身過去, 忽的想起來什麼似的, 又招呼許景亨:“你也去看看?”
許景亨下意識的應了聲:“好。”
再回過神來, 隻恨不能穿到三秒鐘前給那個傻乎乎的自己一巴掌!
怎麼就這麼叫他忽悠過去了!
李元達:嘿嘿!
倆人一前一後的到了正廳, 神色各異。
李家的族老們自然是認得許景亨的, 單論關係, 這個打從李衡微末之時就陪伴著他的至交可比這群家族親戚親近, 也靠譜多了。
許景亨維持著一個不算熱絡, 但也不至於冷淡的態度,同他們寒暄起來。
曹舅爺跟李方慧,乃至於先前送她往曹家去的那個心腹就在這時候進來了。
族老們早知道今日的風波, 也知道府上大小姐頭一次挨了親爹的打, 隻是沒想到後者真就是一點都沒留手, 好好的漂亮小姑娘, 這會兒臉上留著老大的一個巴掌印。
尤其那皮膚也白,瞧著觸目驚心的。
可見是動了真火兒。
心下如此思量著, 臉上便愈發的莊重嚴肅了起來, 不敢在外人麵前拆自家節度使的台。
往常李衡見了妻兄都會起身相迎,今時今日卻連屁股都沒抬一下,即便瞧見後者滿臉帶笑的走上前來, 也沒有搭理的意思。
李元達先問送李方慧往曹家去的那個心腹:“此行如何?”
那心腹道:“大小姐同舅爺關上門說了好一會兒話, 卻不知最後商議出了個什麼結果,隻知道此行來時,曹家未出嫁的姑娘們也都來了, 此時正在門外。”
他說這話的時候並不曾壓低聲音,廳內眾人聽得清清楚楚,旁人究竟是何滋味李方慧不知道,起碼她自己因此頗覺赧然,即便是沒受傷的那邊兒臉,這會兒也覺火辣辣的。
在不遠處仍舊被捆著的曹夫人,聞訊亦是怒目圓睜,不可置信的看向了自己的兄長。
倒是在一邊兒旁觀的許景亨滿臉都是喝高了似的的興奮。
那心腹尤且未曾停下,丟下這消息之後,又說了第二個:“臨行之前,舅爺使人往廟裡去給老夫人請安,至於具體會說些什麼,屬下便不知了。”
這下子,曹舅爺臉上的笑容也掛不住了。
哪有這樣的啊!
他有點難堪的想——就算妹夫你叫人監視我,隨時注意著我的動向,你叫他悄悄地回稟你還不行嗎?
非得大庭廣眾之下說,叫所有人都知道!
讓人臉上多過不去啊!
曹舅爺的氣勢先自弱了幾籌,肩膀也不由得矮了幾寸,強擠出來個笑,先自上前拱手:“妹夫近來可好?舍妹不賢,我今天就是專程上門來賠罪的……”
李元達半句廢話都沒說,手一抖,從袖子裡掏出來一張修書拍在桌子上:“文書已經擬定好了,曹兄不妨過來瞧瞧。”
“我會給她一筆足夠安度餘生的錢,她也仍舊是孩子的母親,想改嫁也隨她去,隻是從此同我,同李家再沒有直接的乾係罷了。”
“要是沒什麼問題的話,就同令妹一道在上邊留個名字吧。”
曹舅爺原本還想著拉拉關係呢,哪成想對方來了個開門見山。
他臉上陪著笑,想再討點好處,說一說續弦夫人的事情,哪成想李元達壓根沒給他開口的機會。
“怎麼,”他神色平淡,把臉一板,殺機畢露:“曹兄不想簽?”
曹舅爺兩條腿立時就軟了:“簽,我,我這就簽……”
李元達一擺頭,便有人送了筆墨過去。
曹舅爺兩根手指撚起來那支筆,哆嗦幾下,在文書上留了名字。
李元達又吩咐侍從們:“把曹氏放開。”
看守著曹夫人的健壯仆婦將捆住她的布匹解開,後者立時便掙紮著想站起身來,奈何被捆得太久,手腳僵硬,險些一頭栽倒在地。
虧得李方慧在旁邊扶了一把,才將將站住身。
原地靜待了片刻,曹夫人叫女兒攙扶著走到了主桌前,一雙眼睛卻連半分神韻都沒分給腳下的路,隻死盯著自己的丈夫。
到了近前,她咬牙問:“李衡,你當真要休了我?!”
李元達擺手:“給她筆墨。”
這就是他的答案。
“好,好好好!”
曹夫人連說了四個“好”字,手掌顫抖著接過侍從遞過來的墨筆,將要落下的一瞬,卻又抬起。
與此同時,她左手扯住那份曹舅爺屬了名的文書,三兩下撕得粉碎,揮手撒到李元達臉上:“李衡,你想趕我走?白日做夢!”
曹夫人臉色鐵青,神情猙獰:“你憑什麼休了我?是李方雪跟季家女兒做的惡,同我有什麼關係?你就是一朝富貴想換個年輕漂亮的罷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肚子裡都有些什麼花花腸子?你——”
李方慧急了,趕忙拉她:“阿娘,彆說了阿娘!”
曹夫人一把將她推開,恨鐵不成鋼道:“沒出息的東西,你怕什麼?你娘都叫人欺負到頭上了,你居然還叫我忍氣吞聲!!!”
偌大的前廳裡回蕩著曹夫人的咆哮聲,尖銳的格外刺耳。
李家的族老們沒有說話,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
曹舅爺沒有說話,因為不敢吭聲。
李方慧又氣又急,一時語滯。
許景亨興致勃勃,雙眸鋥亮,隻恨不能站在椅子上鼓掌歡呼:吵,再吵!
搞大點,死我門口!!
我愛看!!!
曹夫人希望能夠在丈夫的臉上看到幾分波動,哪怕是憤怒,也勝過現在的雲淡風輕。
隻是叫她失望了,即便鬨成這樣,即便將那份文書撕得粉碎,那人臉上的神情也沒絲毫的變化。
好像那些浸染了墨色的碎紙屑不是撒在他臉上,而是落雪一樣化在了庭院裡一樣。
李元達保持著先前的姿勢靠在椅背上,神色平和的指了指院子裡的日晷:“這裡有紙跟筆,你有一刻鐘的時間,重新謄抄一份休書,簽上自己的名字。”
曹夫人嘴角瀉露出一絲輕蔑的冷笑。
她將要說話。
然而李元達的食指已經抵在了唇邊,那是個示意噤聲的動作。
曹夫人不屑一顧,卻見他將食指從唇邊挪開,指了指廳堂之上粗獷大氣的橫梁。
這座府邸從前屬於一位藩王,規製極高,曹夫人隨從丈夫搬進來的時候,有討巧的侍從奉承著告訴她:“連那廳中的橫梁木,都是從南洋采購的,生有奇香,可避蟲蛇,據說即便過去千年,也不會腐爛!”
然後她聽見丈夫語氣平淡的說:“手長在你的胳膊上,你當然可以選擇不寫,這是你的權力,但是如果一刻鐘之後我見不到你署名了的休書,我就把你吊死在房梁上!”
他抬起眼簾,定定的看著她,甚至於和藹的笑了一下:“當然,你也可以覺得我是在開玩笑。”
某個族老忽然間覺得廳內的光芒好像忽然間亮了起來。
左顧右盼之後,才發現原來是許景亨許先生的眼睛在發光。
然而此時此刻,許景亨有多心潮澎湃,曹夫人心中的巨浪就有多麼洶湧。
她其實是想要撒潑的。
想馬上跪在地上抱住李衡他叔叔的腿,哭著說這些年她給李家生兒育女,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實在不行就說要一頭撞死在這裡。
可是她沒敢。
冥冥之中好像有個聲音告訴曹夫人,你要是玩尋死覓活這一套,他很可能真的會成全你!
曹夫人隻能退縮,這讓她覺得痛苦。
痛苦極了。
“李衡,你真的要如此絕情?”
曹夫人柔和了神色,流著眼淚看著他,神色中投出了敗者的哀求:“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室,是朝廷認定了的節度使夫人,你,你真的敢當著這麼多人的麵把我吊死?”
李元達笑:“不信就試試。”
他說:“隨便你怎麼選,我都可以。”
曹夫人臉頰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一下,嘴唇抿得死緊,再沒有說話。
李元達神色寡淡的看著她,渾然沒有催促的意思。
倒是李方慧迅速從驚駭當中清醒過來,取了紙筆和休書複件,又去拉母親:“阿娘。”
曹夫人已然生了退縮之意,卻拉不下臉來,不輕不重的掙開了她的手。
李方慧氣急道:“阿娘,你真的想死嗎?!今日早就把臉丟光了,現在倒是想起體麵來了?!”
曹夫人心頭一痛,倏然淚下,繼而失聲痛哭。
李方慧動作近乎粗魯的拉過她的手,把那支墨筆遞到她的手裡,惡狠狠道:“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