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2 / 2)

嶽文治在車裡點了一根煙,把車窗打開個縫,縷縷煙霧順著那道縫隙在空中舞動著,“你看過宇彤的鼻煙壺內畫吧,那個高山流水,中間孤獨的一人,那就是她。她跟我學書法的時候我覺得這個姑娘字畫妍媚,很成熟,有天賦,那時候她還小,人也靈動。但章文剛去世那會兒,她的畫也好,書法也好,總是能看出一種尖銳的戾氣。我讓她學微書,讓她靜心,讓她忘我、忘仇隙。”

嶽文治深深吐出一口煙,眯著眼睛,“確實有些效果,可能也是歲數見長的原因,她從德國回來之後我就發現她的畫有了深度,有種不屬於你們這個年紀的老成。不瞞你說,我有時候看看她的書畫,看看她這個人,覺得很割裂。我想這也是她能把洛神畫好的原因吧,她能畫出《洛神賦》裡人神有彆的遺憾。”

趙景柯默不作聲認真聽著,眼睛看著前麵的苑宇彤開著的車。

漫長且平淡的歲月也許不足以改變人的性情,但突然的變故和顛沛的生活改變了她的心境。

“自從正式拜師之後,她就一直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她沒有朋友,每天隻和書畫、陶瓷作伴,對這些東西的感情自然深一些,人也就不太懂得變通,就是你說的軸。你來了我留下你,也是覺得她需要一個年齡相仿的人來陪伴。我和她師娘畢竟歲數大了,她對我們尊敬有餘,溝通不足。你來了之後她比以前快樂。”

趙景柯的眼睛一下子明亮了許多,“真的嗎,嶽師?我還覺得我來之後她一直嫌棄我。”

“是真的,但我想提醒你一句,現在的她和你那時喜歡的人完全不一樣了,如果你看到了她性格上的缺憾,覺得和你想象中不一樣,你不喜歡,趁現在走,不要勉強,想清楚。”

趙景柯握緊了方向盤,一直直視著前方,一路上兩人再沒說話,車開到了嶽文治的老舊小區樓下。

趙景柯把車停下,看到苑宇彤站在那裡靠著他的車在等他們,她頭發鬆散淩亂,雙手插進風衣的口袋裡,低著頭看自己的鞋尖。

老舊小區的居民三三兩兩在樓下散步,目光都停在這輛豪車和這個衣服鞋子上濺著泥點的女人身上,但她對周圍的目光和竊竊私語置若罔聞。

嶽文治挪了挪身子,打開車門,一步已經邁了出去,聽到身後趙景柯明亮乾脆的聲音。

“嶽師,我不走。”

*

他們一起將師父的作品分批搬上了那個老舊小區的四樓,逼仄的樓道裡沒有電梯,隻能一趟一趟的搬上樓,最後隻剩下那個箭筒,趙景柯準備把它扛上樓,苑宇彤看著他後背沒說話,默默推開了他,和師父一前一後搬起箭筒上了樓。

他隻好去飛度車上拿苑宇彤的玉壺春瓶,彎腰的時候後背磕在車框,他眉心皺成川字,反手摸了摸被砸的地方,已經腫成一個小坡。僵直著身子上樓,到了門口又立刻平複了眉間。

嶽文治市裡的房子是一個狹小的兩室一廳,時常沒有人住,空氣裡漂浮著潮濕的水泥味道,箭筒就放在客廳正中間,四個人圍著箭筒站在客廳都顯得有些擁擠,他們一個比一個狼狽。

苑宇彤有些局蹐,師父進臥室拿出自己的一件太極服遞給趙景柯說:“先將就換個上衣吧,你感冒剛剛好,我的褲子太短你也穿不了,一會兒讓宇彤出去給你買件衣服。”

她低著頭違心地說:“他的家不就在市裡嘛,回家去不就行了。我不如帶你先去醫院吧。”趙景柯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沒事,先把這個換上。嶽師,在哪裡換?”

師父伸手指向一間小臥室,“那個是宇彤的臥室。”她再一抬頭,趙景柯已經拿著玉壺春瓶把自己臥室的房門朝裡關上了。

師父師娘也進了臥室去換衣服,四個人裡隻有她的衣服是相對乾淨的,褲腿上也已經濺滿了泥水,風衣也被趙景柯一抱沾上了他身上的泥。她站在臥室門口倚著牆等著趙景柯出來。

趙景柯第一次進入苑宇彤的臥室,老宅裡的臥室他還從來沒進去過。臥室裡整潔乾淨,老宅書房一樣的布局,床單被套都是純白色的,沒有一點花紋,臥室的飄窗上沒有女孩兒們喜歡的布偶玩具,毛絨毯子,而是放著一堆冷冰冰的關於書法的工具書,書桌已經積了一層薄灰。

他把玉壺春瓶輕輕放置在書桌正中,又把潮濕的襯衫脫下來的時候才發現衣服已經被牆磚磨花了,後背又一陣火辣辣的疼,背手一摸,那塊被砸的皮膚粗糲,應該是破了皮。臟汙的衣服沒法放在她的床上,隻能暫時扔在地上。

換衣的間隙,他突然意識到,老宅塌了之後他再也不能找借口和苑宇彤住在一起了,顧不得疼痛,心裡又重新打起了算盤。

臥室門又打開,趙景柯拿著襯衫出來,穿著素色太極服他的氣質都不同往常,溫潤了許多,像個不近凡塵卻內心柔軟的深山道人。隻是袖子些短,他的手腕完整的外露,袖扣解開著,昂貴的手表表盤也裂了一道縫,表帶嵌著泥漬。

“你還好吧,需要去醫院嗎?”,狹窄的過道裡她平視隻能看到他的喉結,需要仰頭才能看到他的臉,臥室裡的日光仿佛全部都灑在他身上,有一種他與清輝融為一體的錯覺。

仿佛又是一種錯覺,他看向她的目光裡好像多了一絲悲天憫人的傷感。他眨了眨眼又搖頭,牽出一個漫不經心的笑容給她,“你在這兒守著我乾嘛?擔心我嗎?”

苑宇彤目光躲閃,“這是我的臥室,我也要換衣服。”

趙景柯側身讓出一條路,頑劣地笑笑,“換吧,我也守著你。”

她白了趙景柯一眼,進門將臥室房門反鎖上了,剛換了一條牛仔褲和一雙白帆布鞋,過道那頭的臥室裡傳來師父的一聲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