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022章(2 / 2)

韓記者一派學者的氣度,說話舉止都很大氣,態度又和藹,就跟家裡來個親戚聊天那樣自在,院子裡圍的都是瞧稀罕的鄰居。

韓記者主要是問福生從小到大的生活經曆,高芬說福生打小聰明,十幾歲就幫生產隊算工分,韓記者又問為什麼不繼續上學,高芬一說起來就難過,說福生脾氣古怪,不愛說話,不合群,在學校裡老受欺負,莊稼人麼,認識幾個字,半大的小子就幫著家裡掙工分養家糊口了。

村長在一旁補充說道:“福生親爹一九五六年冬天離家的,之後再沒回來過,我們村裡派人找了,也沒找到,後來才知道,福生爹走的時候,阿芬懷福生才一個多月,福生上頭還有兩個哥哥,她一個女兒能給三個孩子都念完小學,已經很不容易了。”

韓記者停下筆,“高芬同誌,您是位偉大的母親。”

高芬都不好意思了,“村裡哪個女人都是這麼過來的,哪裡就偉大了。”

韓記者:“你們都很偉大。”

村子裡的嬸子大娘,對韓記者的好感度暴漲,覺得城裡來的文化人就是不一樣,她們操持家務、也不耽誤下地,家裡男人從來沒哪個像韓記者說話這樣熨燙人心。

不對,福生的親爹就這樣說話的,陳大娘說道:“阿芬,你還記得吧,庭生跟韓記者一樣,說話也是這樣文縐縐的。”

庭生就是高芬從山裡背回來的男人,他連自己叫什麼都不記得,背他回來的那個山,就叫雁庭山,他說那就叫庭生,村裡後來就這麼叫上了。

要說疼媳婦,那全村沒哪個男人像庭生那樣,下地回來就進廚房,還總是跟高芬說:“你辛苦了,歇著吧,我來。”

可給村子裡的嬸子媳婦們羨慕狠了,對高芬前麵兩個孩子也好,常常舉到頭頂,騎到脖子上帶著在村子裡玩兒,那時候大家都說高芬好福氣,可惜這福氣太滿,男人走了就沒回來,福生生下來又是個不說話的。

韓記者問道:“庭生就是福生爹吧,他沒有大名嗎?”

“他是福生娘從山裡背回來的。”

村長又在一旁補充,說福生爹記不起來名字、家庭地址,就在村裡落了戶,那男人是個好人,說以後要給金山銀山當爹,那他就姓葉吧,不然爹和兒子都不是一個姓,叫旁人笑話孩子難受,落戶口的時候就叫葉庭生。

韓元宗不好一個勁的去問葉庭生的情況,幸好村裡人都熱情,他也大致了解了來龍去脈,葉庭生十有八.九就是葉懷景,看福生的模樣和懷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也錯不了。

韓記者提議想看看福生小時候的照片,高芬說道:“莊稼人哪裡照過什麼像呢,我們縣城的照相館還是十年前才開起來的,就是我跟福生爹成親的時候,都沒有照過相。”

韓記者心裡有點小遺憾,要是有照片,他就更能確定庭生是不是懷景了,不過就現在這些信息,他也能肯定,福生爹就是葉懷景。

采訪結束,韓記者提議給大家照張合照,就連村長都整理了下領口,福生已經砌了半堵牆起來,謝小玉喊他過來,“福生,校長和韓記者要走了,你過來一起照張相。”

福生這才過來,韓元宗眼裡閃著淚花,強忍著,那眉眼、那氣度,這是懷景的兒子,錯不了的。

高芬、村長、還有葉家的幾個叔伯坐在板凳上,大哥二哥兩個嫂子和小玉福生站在後排,幾個孩子蹲在前麵,韓記者拍了張大合照。

校長和韓記者都不肯留下來吃晚飯,說下午還要回縣城坐車,高芬又拿出十個鹹鴨蛋,摘了一把暖棚裡新鮮的蔬菜,村裡能拿得出手送人的,就是這些菜啊蛋。

韓記者本來不要的,後來又一想,這是親人給的東西,就帶上,回家也叫家裡人高興高興。

大家一直給校長和韓記者送到村口,回來都紛紛議論,葉家這是鐵定要出個大學生了。

記者走了,家裡看熱鬨的鄰居也都散了,高芬這才點著謝小玉的腦門兒,“我也不是打不過廖紅茶,你這細胳膊細腿的,衝上去萬一傷著了,你怎麼複習呢。”

謝小玉討饒,“我衝跟您衝那效果不一樣,就是要讓廖紅茶看看,您兒媳婦不比她三個親閨女差,論打架,咱家人也不少,再說,我抽她兩巴掌馬上就躲回福生後麵去了。”

有福生在,沒人能真打得到她,高芬心裡還是挺熨貼的。

謝小玉跑到後院去幫福生搬石頭,福生停下來,“你去、看書。”

謝小玉壓低聲音,“福生,你有沒覺得,那個韓記者看你的眼光,就像看失散多年的親兒子眼光。”

福生:“他沒有,惡意。”但是那人也絕對不是親爹。

謝小玉道:“我知道韓記者沒有惡意,但是我覺得他認得咱爹,韓記者是京市來的,咱爹就算不是京市的,從韓記者那裡也能打聽到消息,你說是不是?”

“他,不想說。”福生說道,韓記者如果想說,一早就挑明相認了,不用借口采訪來打聽消息。

這個謝小玉也想到了,“他能來村子裡打聽我們的消息,等開學了我們也去找陳校長打聽他的消息好不好?”

福生想了想,知己知彼,他不喜歡活在迷霧裡,他點頭,“好。”

***

韓元宗清晨到了京市火車站,下了車就回家,沒回報社,妻子是京大曆史係的教授,今年高考恢複,學校裡要招生,忙的很,她正準備出門去學校。

韓元宗說道:“等會再走,我跟你說點事。”

秦素問把手裡的呢子大衣放下,問道:“什麼事這麼急,晚上回來說不行?”

韓元宗疲憊不堪,放下手裡的包,“我找到懷景的妻子和孩子了。”

秦素問心臟砰砰快跳出胸腔了,葉懷景是韓元宗姐姐的孩子,韓元宗跟姐姐年齡差了二十八歲,婆婆四十八歲高齡生下第二個孩子,韓元宗等於是被姐姐養大的。

他比姐姐的兒子隻大了一歲,跟葉懷景從小一起長大,是葉懷景的小舅舅,葉懷景念書聰明,解放前留過洋,回來後當了一名記者,有一次出去采訪就沒回來,失蹤了。

秦素問給學校打電話,說家裡有點急事,請半天假,現在已經放寒假了,老師們屬於過去加班搞招生工作,那邊沒說什麼,順利請好了假。

秦素問跑到兒子房間裡,把悶頭睡覺的兒子床上的被子掀開,窗簾拉開,說道:“起床了兒子,把那兩瓶酒一包茶葉送你外公家去!”

韓積翻了個身繼續睡,“我肯定不是你親生的,放寒假啊,媽你就讓我睡會吧。”韓積今年高三,明年也要高考了。

秦素問把他拖起來,“好孩子,你外公外婆想你了,你小時候都是外公外婆帶大的,大了怎麼跟他們不親了呢,外公外婆想見你,怕影響你學習都沒敢來家,現在放假了你該去看看,你這孩子,怎麼能這樣沒良心呢?”

韓積一點都不情願的離開溫暖的被窩,他要不去,他.媽能嘮叨一上午,“我去,我去還不行嗎?”

他爬起來把衣服套上,秦素問把酒和茶拿給他,“早飯去你外公家吃,陪你外公吃了中飯再回來。”

韓積:“你們倆神神秘秘的,把我支走乾嘛?”

秦素問:“怎麼能這麼想你爸媽,小沒良心的,你外公外婆白疼你了,你不想去就算了,我給你外公打電話,說你不去了,這總行了吧。”

韓積:……“我吃了晚飯再回來。”

“甚好。”

把兒子攆出去,關上門,從窗戶前看他出了家屬院,秦素問才一臉嚴肅的問丈夫,“快跟我說說,怎麼回事兒?”

韓元宗摸著餓穿的肚子,從昨天上車,到此刻他都沒顧得上吃東西,一直都在想事情,這會餓的扛不住,說道:“邊吃邊說吧。”

秦素問給他下了盤餃子,喝了幾口餃子湯身上才暖和,這一路他把事情擼順的差不多了。

他說道:“我最後一站去清河縣的文成高中采訪,看到個跟懷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年輕人,今年二十歲,他親爹是被村民從山裡背回來的,失憶不記得名字,沒留照片,但是看那孩子的模樣,他親爹就算不是懷景,也是個跟懷景長的極為相似的人。”

他把去大河村采訪到的消息,都告訴了妻子,那個被高芬背回家的男人,應該就是懷景,不會錯的。

秦素問想了想,“那你這采訪的稿子不能發,如果福生是懷景的兒子,他家庭成分被人拿出來做文章,也麻煩的很。”

雖然高考不拿成分說事,憑成績錄取,但是姐姐家還有兩個虎視眈眈的繼子,高考前不能給那孩子添麻煩。

韓元宗說道:“我當然知道呀,所以我在大河村沒敢相認。”

他姐夫幾年前下放到牛棚,韓元宗一直在找關係,給姐夫平反,事情還沒有辦妥之前,最好不要相認。

秦素問特彆想去見見福生,又害怕被人知道福生的身世,會有人來搞破壞影響那孩子高考,她說道:“姐姐身體不大好,我找個機會去看看她,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她,姐姐要是知道懷景有個孩子,心裡有了盼頭,說不定就好起來了。”

“可以,那你抓緊時間過去看看。”

秦素問又問道:“那懷景後來又去哪兒了,不是說想起了什麼,怎麼沒找回家呢?”

韓元宗搖頭,“不知道呢,福生娘也不知道,大河村的村長派村民去縣城、市裡找了,找不到人呢。”

***

福生隻用了一天多就砌好了一麵兩米高的石牆,接下來還要去山裡背石頭,高芬說廖家得到了教訓,應該不會再來偷菜,叫福生彆背石頭了,外頭怪冷的,不如在家裡烤烤火看看書。

謝小玉說讀書也要換換腦子,找點彆的事情放鬆繃緊的神經,福生做事情是有頭有尾的,不然他難受,就讓福生把院牆給砌完吧。

高芬說:“福生隻聽你的話,你偏不勸勸,算了,隻要你們有把握考上大學,我也不說啥了。”

謝小玉說道:“娘,您要對福生有信心,按照福生的進步,市狀元都有可能,隻要不出意外,一本是穩的。”

高芬連忙呸幾口,“沒有意外。”

謝小玉想多知道點福生親爹的事,問道:“娘,您是怎麼給福生想到這麼好聽的大名?”

高芬道:“我可想不出來,是福生爹,那天突然背了首詩,我哪裡聽得懂,他就跟我解釋,說是遊玩的人天快黑了乘船回家,卻走錯了地方,我問他是不是想起他家的什麼事,他說模模糊糊想起來一點,我就讓他去找找。”

“臨走的時候,福生他爹說,如果以後有了孩子,就叫葉回舟,我覺得這名字挺好聽的,我說那要是女兒怎麼辦,他爹說男孩女孩都能叫這個名字。”

謝小玉忙問道:“那爹走的時候,知道娘懷了福生嗎?”

高芬搖頭,又不確定,“我自己都沒意識到,但是福生爹心特彆細,記得我每月例假的時間,那幾天是不許我下涼水的,洗衣做飯都是他,他肯定是知道我例假遲了十幾天的事。”

那才五幾年,沒有說為了個例假遲了十幾天就去醫院查看,高芬說道:“我心裡一直想著,福生爹肯定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他有個兒子,那不能不回來。”

高芬心裡也猜測過,他到現在都沒回來,可能就死在外頭了,隻是一直不願意相信,但是實際上,那幾天福生爹提醒過她,說她例假遲了,要自己保重著,他最多一個月就回來,找不找得到,都回來。

高芬努力把這件事給忘了,她寧願相信福生爹是想起了從前的事,不願意回來了,至少還有個念想,因為福生爹,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男人,不管怎麼樣,她還是希望他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