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夥伴年輕,體麵卻大,連管事都要給他麵子,夥伴們不敢不聽。便不喝酒,也去屋裡取了小食物,聚在院子裡。
不一會兒,各間屋裡沒睡的都溜達出來,各自拿些小食、涼茶,同院的幾個人聚在一起乘涼,賞月,說些狗屁不通的笑話、半真不假的軼事。
年紀大的便念叨段錦:“也該娶妻了。”
段錦嬉笑:“娶也不是現在娶,待我功成名就,娶個千金小姐回來。”
夥伴們轟笑,又噓他。
不免也有人慨歎:“咱們哪有趙郎君的福氣。”
段錦臉上笑容淡去,舉起杯子狠狠灌了一杯涼茶。
那年他還小,隻知道葉碎金需要一個夫婿,這個夫婿會跟她睡一個被窩。這個對她是好事,她說,能讓人心不浮躁。
趙景文看著人模狗樣的,比前麵那幾個上擂台的都強不少。
他還不能體會葉碎金的美貌對男人的意義,隻是單純覺得前麵幾個太醜了,和她站在一起眼睛不舒服。
他還為趙景文生得好這件事高興。
到他長得比她都高,快追上趙景文的時候,什麼都懂了,夜半回想起來,才恨得捶炕。
三年,隻要是晚三年,他都能把趙景文從擂台上踹下去。
可惜,時間沒等他,葉碎金沒等他長大。
段錦坐在小竹椅上,把腳搭在院子裡的大家練功的石鎖上,翹起椅子腳一晃一晃地,仰頭數星星。
一顆兩顆三顆。
四顆五顆六顆。
月隻有一輪,星子卻無數。
男人有一個妻子,卻常有許多姬妾。
為什麼女人不行?
主人雖有趙景文了,但為什麼就不能像男人那樣,再納幾個年少貌美體健的男子在房裡呢?
明明男人都可以的。
段錦忿忿。
卻深知這些話不能說出口,隻能憋在心裡,否則於她名聲有礙。
他望著夜空,悵然失落。
直到旁人都紛紛起身:“睡了睡了,明日要啟程呢。”
“阿錦,你明日要擎旗,快去睡了。”
黑乎乎的人影,一時散了,各自回屋上炕。憧憬著跟著主人家建功立業,大富大貴。
翌日,八百人的隊伍集結。
葉家堡一直都有部曲,但從前人口沒有這麼多。後來宣化軍散了,葉家堡因為協助鎮壓兵亂,吸收了一部分。從那時候開始,葉碎金的父親有意識地開始擴張,招收人口,才有了今天的規模,成了鄧州最大的一股力量。
但即便如此,葉家堡也很少一次性集結這麼多人。
越騎、步兵、排矛手、步射。名義上是家丁,實際上兵種齊全。
葉家子弟、門客和部曲中的將領,都有皮甲罩身。士卒也有配發的青衫黑褲,八百人統一了服色。
陽光下,一眼望過去,刀鋒冷光閃爍,馬健人壯,黑鴉鴉一片。馬兒噴鼻聲,踏蹄聲和偶爾的刀盾相碰的金屬摩擦聲,森森然充滿了壓迫感。
便是葉家人自己,都是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葉家堡的強大,嗟歎不已。
驕傲自豪之感,油然而生。
眾人之中,隻有葉碎金嘬了嘬嘴唇——
好破爛啊!
真的,眼前葉家堡的武器、甲胄都太破爛太寒磣了,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都實在入不了她的眼。
葉碎金忍不住歎了口氣。
由奢入儉難,古人誠不我欺。
“娘子。”趙景文一身皮甲在她身邊,笑道,“我家兒郎如此威武,你怎地反倒歎起氣來。”
他亦是一身皮甲罩在青衫之外,整個人英俊挺拔,生機勃勃,緊緊地跟在葉碎金身邊,好像她的影子似的。
以至於葉家堡的人都習慣了,無論什麼事,即便葉碎金點兵點將根本沒有點他趙景文的名字,他的出現也令人不感到意外,甚至覺得本該如此似的。
葉碎金嘴角扯扯,她的心思自然無法與任何人說,隻能道:“還差得遠。”
直到段錦跑過來稟報:“主人,各部已集合完畢,請主人發令。”
陽光下少年也是一身皮甲。
笑話,就算甲胄的數量有限,他趙景文都能有甲,葉碎金怎麼可能不給段錦置備好甲胄。
少年腰身勁瘦,精實有力,眸子明亮。
葉碎金看到他,才終於高興起來。
“知道了。”她對葉四叔和楊先生做了出發前最後的交待,“一切都照計劃的,我初五必能回來。”
葉四叔今日也被自家的兒郎們震撼了一把,突然覺得葉碎金的狂妄似乎不是沒有道理。
他點點頭:“有我呢。”
楊先生揖手:“堡主此行必平安順利,我等在家裡等著好消息。”
葉碎金一笑,轉頭掃視一遍全場,翻身上馬,提韁上前。
“方城大家都不陌生,很多人都去過。但你們隻記得方城過去的繁華,不知道它現在的模樣。此去所見,不必震驚。無序亂世,便是如此。”
“鄧州有我葉家堡,不會淪為方城的模樣。可有人不樂意。方城匪兵現在與人勾結,想取我葉家堡而代之。”
“兒郎們!”葉碎金大聲喝問,“我們葉家堡可是能任人欺淩的?”
八百兒郎齊聲回應:“不能——!”
聲音粗獷響亮,百道合一,直入雲霄。送行諸人都屏住了一瞬的呼吸,耳膜鼓動,心臟都受到了衝擊。有婦人嚇得捂住了小兒的耳朵,小兒依然被嚇得啼哭起來。
葉碎金的馬被驚得揚起了前蹄,發出嘶鳴!
葉碎金身不離鞍,勒韁按馬,穩如泰山。她在眾人麵前露了這樣一手精湛的控馬之術,雖是女子,卻讓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信服之感。
“方城持兵者,無無辜之人!”她道,“此去,手有兵刃、身有甲胄者,不留活口!”
她此言一出,頓時一片抽氣之聲,緊跟著是嗡嗡的私語之聲。
葉三郎忽地大聲道:“方城沒有人了,隻有畜生!都該殺!”
葉三郎素來以沉穩敦厚出名。方城的事大家其實都有所耳聞,隻是一直覺得井水不犯河水,偶聽說什麼,唏噓一把也就過去了。如今看到葉三郎提起方城甚至有了咬牙切齒的憤怒,過去聽說的那些可怖可悲可憫的種種事跡,又浮現在腦海之中。
如果連葉三郎這樣的敦淳忠厚之人都覺得方城之人都該殺,那……那起子人大概是真的該殺吧。
葉碎金居高臨下,睥睨:“你們當中有一些是宣化舊人,此去或可再見故人。故人早已麵目全非,人畜不如。若有人覺得自己下不去手,儘早出列。便做不得兵卒,葉家堡也是安穩謀生之地,隻要踏實做人,不怕沒有飯吃。”
忽有人在隊列中錯開一步,站出了列,高聲道:“堡主大人請放心。我等當年既來投葉家堡,便是為了不落草為寇,為與這些人割袍斷義。如今,我們是兵,他們是匪,我們是仁,他們是惡。此去,遵堡主號令,殺當殺之人,兒郎們絕不手軟!”
一下子,便有許多人呼應他。這些人分散在各部裡——
步兵以刀擊盾,排矛手以長矛擊地,弓兵亦抽出腰刀拍打刀鞘。
“絕不手軟——!”
緊跟著,這聲音突然放大了數倍。那些並非宣化軍出身的葉家堡士卒也跟著敲擊起來:“絕不手軟——”
金屬敲擊摩擦的聲音帶著冷意,令人汗毛都立了起來。
直到這一刻,葉碎金才終於有點滿意。
眼前的葉家軍,終於,有了些後來的葉家軍的氣勢。
“阿錦,傳我號令。”她道,“啟程!”
段錦翻身上馬,他的馬鞍上插著“葉”字大旗。
他是葉碎金的擎旗官。
大旗在哪裡,士卒將士便跟隨到哪裡。
外出巡視的時候,段錦就擎旗,但那一次葉碎金隻帶了一百人,且是輕裝簡行,連槍都沒帶。
這一次,將領全甲,士卒成伍。橫成行,豎成列。
齊刷刷都看著他。
段錦握住旗杆,深吸一口氣——
“傳令——”
“全軍——”
“啟程——!”
上馬聲、兵甲摩擦聲整齊地響起。
段錦的汗毛又一次立起來。
不知道是恐懼還是興奮。
但他清晰地認知到——葉家軍,第一次走出了鄧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