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05E19–Day.4–我的正義』(2 / 2)

在七月的末尾,追月祭的尾聲——

“她殺死了沙耶,所以身上不僅有屬於沙耶的血的味道,也有著被沙耶詛咒的味道。”

“沙耶是KIKI的……媽媽?”降穀零根據常識試探性地猜測了半句,又覺得如果是母親的話不應該直呼其名,又遲疑著改了自己的說法,“還是姐姐?”

如果是媽媽,那這份仇恨無論換來怎樣的結果似乎都不容他人指摘;如果是姐姐,那消失在犬井戶締人生裡的父母又是怎麼一回事……?

似乎是很久沒被問過這樣的問題,犬井戶締肉眼可見的呆了一下:“沙耶是……誒……”

雖然是對外的說辭,但媽媽是太過太過親昵的稱呼,他不該、也沒資格這麼稱呼沙耶;同樣是家庭內部親昵關係的姐姐,似乎稍微合理了些,卻也仍然無法吻合他和沙耶間的關係。

他們是立場天生敵對的敵人,僅僅是因為女性的善意,犬井戶締才得以得到人類的身份,被她養育著、跌跌撞撞地進入人類的世界。

他是九條鞘的作品,是她的一部分仍然活在世界上的證明,是九條鞘最珍貴的遺產。

降穀零似乎把這當成了不能說的秘密。

他一邊困惑著那個名叫沙耶的人究竟是人還是“貓”,一邊接著問出了另一個問題:

“氣味,是說血的氣味?可是……”

那起碼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吧,血的氣味不可能如此持久……大概是KIKI嗅到的彆的概念上的氣味。

不過,也就是說。

撇開那些聽起來相當厲害,卻又不符合唯物主義世界觀的話,降穀零終於從心臟快蜷成一團的犬井戶締口中得到了想要的信息。

雖然不知道是怎麼做到的,但毫無疑問,那個人殺死了KIKI之前的家人。

KIKI通過自己的方式確信了這一點,然後直接越過了報警、搜尋證據、與罪犯對峙、等待法律宣判的步驟,憤怒地決定以暴製暴、以血還血,並為這種與心情相符,卻與受過的所有教育都不符的行為糾結到自我分裂——

善留在原地,惡悍然出擊。

“……你打算什麼時候動手?”在糾結其他事情前,降穀零意識到一件事。

雖然表麵看上去慵懶又愛撒嬌,性格軟得像是誰都能來摸一把(某些犬科特有的濾鏡),但一旦認真起來,犬井戶締是個相當有行動力的棘手家夥。

如果他們不快點去找到那個人……她會死,而犬井戶締的人生恐怕也會跟著她徹底走向深淵。

終於意識到後果的嚴重性,降穀零還殘留著稚氣的俊秀臉龐上浮現出慌亂,並為此抓緊了犬井戶締的手,在白皙的皮膚上留下幾道淺淡的紅痕。

犬井戶締被他抓著手腕,坐在矮桌前微微仰頭看著他。

“……現在才想到這個的話,是不是太晚了?”剛剛還籠罩在眉間的陰霾短暫地散去,貓無奈又有些好笑,“放心好了,要做的話那家夥早就做了,還在猶豫的話,不一定真的會做啦……”

“Zero,呼吸、呼吸。”

和犬井戶締對視了兩組呼吸,頭腦空白的降穀零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剛剛一直在屏住呼吸。

他急促地呼吸了幾下,補回了點缺失的氧氣,順著高中生輕輕拉著他的手坐下。也許是因為第一次切實麵對這種景象,他的頭腦一片混亂,空轉半響,降穀零動了動嘴唇,囁嚅著問出了一個不太應該的問題。

他其實也想問問,犬井戶締失去的究竟是個怎樣的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但現在……

有一件事無關對錯,他隻想知道答案。

“雖然不應該由我來說這個……但是不管怎麼想,我都覺得殺死那個人是最差勁的解決方式。”本性正直又執拗的降穀零看著犬井戶締,幾乎是有些難過地發問,“KIKI,你不相信正義和法律嗎?”

這話如果是說給同境遇的彆人聽,也許立刻會引爆一場爭吵或是拳腳,哪怕是好脾氣的人也會私底下評價一句他不知變通、不近人情,但犬井戶締聽到他的話,隻是沉默。

在漫長的對視過後,抗拒謊言、坦率又溫柔的貓遲疑地說出了從沒說出來過的心裡話:“……對不起哦……我不太相信。”

“也不是很奇怪的事吧……”因為為難,他習慣性地露出一個笑來想蒙混過關,卻又覺得不太合適現在的氣氛,很快便收斂起來,“Zero,如果大家看到了真正的我的話,你覺得法律會保護我嗎?正義對我來說,是公平的嗎?”

“人傷害了動物,即使是死亡也可以輕描淡寫地混過去,可要是有動物傷害了人……Zero,哪怕是我也知道,法律是人為了保護人而誕生的存在。”

諸伏高明一直準備著等之後把他帶回長野,並不全是因為私心。

隨著現代化程度越來越高,東京都的攝像頭隻會越來越多,誰也不知道哪天犬井戶締便會在鏡頭下露出真身。他謀劃著把貓帶回長野,除了追尋早年的事件,更重要的是,他也有想試著把那裡劃為他的地盤,從而庇護自己的貓的意思。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犬井戶締對人類來說,就是最可怖的定時炸彈。

刀劍管轄有名字長得要命的《刀剣及び剣類類似器具等の所持及び所持者の使用等の規製に関する法律》,槍支管轄有稍短些的《槍砲刀剣及引信類等取締法》,槍支持有許可證也需要嚴格的背景審查和許可程序,通過考試之後還要定期檢查心理,槍支保管要在指定的安全箱,彈藥要分開儲存等……

而犬井戶締。

這個除了身高稍顯出格外溫柔無害,大部分時候性格也軟得可欺的家夥,其實完全是行走的對城兵器,會呼吸的天災。

而人連馴化了數代的野獸都要用籠子隔著,家養的犬都要用鎖鏈束著。

降穀零無言以對。

“而且,即使將範圍限定在人類間……Zero,就算是我,也覺得法律實在是太無力了。”似乎是害怕外麵——隔壁房間的兩人聽見,犬井戶締幾乎是用氣音說起來,“那個人不止殺了沙耶,肯定還殺了很多其他的人,氣味雜亂的要命,身上全是詛咒。”

降穀零沉默著靠近了他,紫灰色的下垂眼凝視著自己覆蓋在少年手上的手背,給予了無力而廉價的安慰。

“但就算這樣,隻要沒有證據,她仍然能好好地生活……”大貓的眼睛慢慢變得濕漉漉的,透明鹹澀的水珠在眼眶裡打轉。

最讓犬井戶締憤怒的其實不是那個人沒受到應該有的懲罰,是她在醫院時,那些患者情真意切的感謝和發自內心的喜愛。他站在南方日鶴她們的病房裡,包圍他的是哥哥、景、零和女孩子們交談的聲音,遠處的卻是患者們友善地請她幫忙,恭敬地感謝,熱情地和她打招呼,送上些手作吃食、罕見的禮品的聲音。

因為你而死去的沙耶,失去了她的一切;那些因為你而死去的人,全都失去了他們的一切;而尚且沒有死去,仍然活著的人,無論過了多久也在為自己的失去而感到痛苦、空虛——

你憑什麼可以這麼若無其事地活著,享受溫暖的陽光、清新的空氣、他人的善意?

無論是真是假,你沒有悔改的資格。

犬井戶締無法容忍這樣的事發生。

地獄當然會給予惡人應有的懲罰,但她的人生還很長,長到即使是耐心最佳的貓科也無法忍耐。人世間所發生的一切,本來就應該在人世間做出了斷。

麵對這樣的犬井戶締,降穀零沒法說出證據是為了保護那些被誣陷的人的話,也沒辦法冠冕堂皇地說出些法律製度不完善,所以要有更多人前仆後繼地努力去完善它的話。

更沒有辦法叫他放棄。

金發少年抿著唇低頭,看見淚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榻榻米上。受到重力的影響,它們的邊緣毛糙,在榻榻米上留下了零散的擴散性圓型水印。

……有些事情,也許不用分的那麼清楚,不存在什麼對與錯。

就連福爾摩斯不也說過,「當法律無法給當事人帶來正義時,私人報複從這一刻開始就是正當甚至高尚」的嗎?

隻是在那之前,降穀零還想再努力一次。

“KIKI……我會幫你。”

不僅是我,隻要你開口,景會幫你,高明哥也會幫你。

“所以,不要那麼快下決定。”

他沒有擦掉少年眼角的濡濕,而是捧著少年被淚水打濕了一小塊的臉頰,目光是不容錯認的認真。

“不相信法律、正義什麼的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善與惡的定義,從來都沒有一個標準答案。法律並不一定代表正確,正義也不一定代表善良。

他無比鄭重:“你相信我嗎?”

犬井戶締凝視著他閃閃發光的金發,沉默著不置一詞。

降穀零明白自己的話語沒有力量。這是空洞而虛無的承諾。

於是他閉了閉眼,坐直身體。兩人額頭頂著額頭,鼻尖對著鼻尖,那雙紫灰色的眸子裡閃爍著堅定的光,語氣無比認真而鄭重,“……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一定會竭儘全力、賭上我的一切去保護你的。”他幾乎是有些忐忑不安,“在那之前,可以相信我嗎?”

相信我。

相信我的正義和堅持。

犬井戶締仍然凝視著他。

比起降穀零緊張中想象出的打量、衡量、揣摩、思考……這樣的目光其實毫無含義,隻是單純的注視。

“可我從來都沒有懷疑過你,Zero。”他低垂下眼簾,“所以,這個問題其實應該是我問你才對。”

在降穀零怔然的目光裡,犬井戶締低垂著頭,點出了降穀零以為他不知道,但他心知肚明、隻是從來沒有戳破過的那一點。

“……一直都不相信我的,其實是Zero吧?”

明明是你自說自話、說著“喜歡我”擅自靠過來,卻從來都沒有真正看到過我。

從來都隻相信自己理解的東西,隻肯用科學的方式去解析他的魔法,明明一開始那麼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之後卻怎麼都無法接受。一葉障目也不過如此。直到今天,降穀零甚至都沒有察覺到十二生肖的輪轉。

真的是……

“……太傲慢了,零君。”他抽回自己的手,有些無奈地笑了起來。那雙金色的眼眸裡色彩依舊柔軟,隻是比起粘稠的蜂蜜,更像是什麼滋味苦澀的花朵。

降穀零仍然愣愣地看著他,似乎還沒反應過來的模樣。

貓從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懷念自己的尾巴。他實在是非常想咬著盤起來,好從這樣沉默的氛圍裡消失。

……果然,不管金毛多漂亮,貓和狗是合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