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05E46–Day.6–神不在此』(2 / 2)

在談判的時候,絕對不能表現出來的就是自己的急切,否則一定會被坐地起價。

犬井戶締沒有吭聲,而降穀零冷靜地回答了她的問題:“隻是有點好奇而已,算不上在意的程度。”

普伊芙美不明顯地笑了一下,沒在意他表現出來的步步不讓,堪稱溫和地讓步了:“這樣……沒關係,那些資料我已經交給龍之介君,拜托他轉交給你們了。”

如果已經去過旅館、和龍之介交流過了的話,那知道景他們已經離開也不奇怪了。

普伊芙美沒有停頓,也沒有等待兩人回應的意思,仍然在自顧自地說著什麼,像是許久沒和人交流過那樣喋喋不休。

“對現代醫學來說,病症的名字通常基於疾病的病因、症狀、體征和相關特征,但早期來說,病症的起名更隨心所欲,可能和傳統有關,也可能偏向迷信。”

“這也就造成了一個問題。同一個疾病,對於不同的時代、甚至是同時代的不同地區,都會有著不同的名稱。”

犬井戶締:……她在說什麼呢?

降穀零思考了一下,試探性地詢問:“你是說夏日病嗎?”

“……不,隻是舉個例子。”普伊芙美攥了一把濕漉漉的發尾,滿眼漠然地看著雨水從指縫溢出,半響才不緊不慢地否認了他的話,“我真正想說的是,即使同一個病名,在不同時期也可能對應了不同的病症。”

犬井戶締的眼神不受控製地慢慢放空,而降穀零還在努力地跟上她的思路——該說不說,幸好還有降穀零執意留下來,不然此時的犬井戶締恐怕隻能和她大眼瞪小眼,彼此相顧無言了。

同一個症狀,有著不同的病名。

雖然被否認了猜測,降穀零卻仍然直覺般明白她指的是什麼——在這座島上流行過的本土風水病,除了影子病便是夏日症,而就目前來看,這兩個病名指的都是人會逐漸變成影子。

而同一個病名,對應了不同的症狀……

降穀零抿緊唇,眯起紫灰色的下垂眼,掩藏起的目光銳利,幾乎要刺破厚重的雨幕。

她指的,是夏日病嗎?

如果是的話,又是什麼意思?

這聽上去像是個沒頭沒尾的迷題,而倘若要普伊芙美來解釋的話,她卻覺得自己已經說明白了一切。

女性摸了摸白大褂上的口袋,從裡頭取出一個濕噠噠的快被泡爛了的紙煙盒。盒子都已經被雨水泡得軟爛,裡麵細長的女士香煙自然也無法避免,那副模樣哪怕是在地上撿煙頭緩解煙癮的流浪漢看了也要皺眉頭,普伊芙美卻全然不在意地咬住了濾嘴部位。

就是可惜現在下著雨,沒法點火,不然她怎麼說也要再吸一支。

對於護士這個職業來說,私底下吸煙喝酒不好,但也不會被管教。隻是不把煙氣帶到醫院卻是基本的職業底線,哪怕是普伊芙美也得遵從。可工作日不能吸煙就算了,下班後的私人時間也不行——波稻討厭煙味,而為了隨時有可能出現的她,另一個普伊芙美覺得煙是完全可以戒除的不良嗜好。

真是讓人陌生的自己。

三年前,她來到日都島的時候,確實懷抱著些……不知該說是天真還是可笑的、對於未來的美好憧憬。

但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仗著自己過去的經曆,她看著這裡的居民的目光深處永遠帶著些高高在上的傲慢,對那些刁難和排擠自然也能嗤笑著不放在心上——並不是什麼脾氣好,隻是全然不在意而已。

對普伊芙美而言,她始終覺得如果自己忍不下去的話可以掀翻桌子,直接殺了了事,因此自然不會把那些事放在心上。

也正是因為這種傲慢,即使還沒在菱形醫院站穩腳跟,對島上的情況也不甚明了,她也仍然野心勃勃,毫無顧忌地偷走了醫院裡的藥,對這種能“治療”夏日病的特效藥充滿了好奇。

她並不是醫學專業,之前也從沒有接觸過相關的知識,帶回來的那些醫學書即使是目錄對她來說也像是天書——因此以她貧瘠的醫學知識而言,不知道病因卻能誤打誤撞地試出特效藥不是什麼奇怪的事——能在菱形醫院扮演好護士,還得多虧過去磨礪出的麵不改色的性格和青島真味有關工作的那些日複一日的抱怨。

——不過,最重要的當然還是菱形醫院隻是個島上的小醫院,本身也不承接疑難雜症,外地人凡是超出日常病範圍的病都會被菱形醫生趕去大醫院。

而就在這樣的小醫院裡,普伊芙美猝不及防地遇上了人生的滑鐵盧。

從醫院夾帶回來的特效藥打開過後,裡麵是氣味奇怪、顏色詭異的粉末就算了,在她對照著書,想粗略分析下這是什麼東西的時候,這些粉末無風自動,當著她的麵在桌子上組成了一行字。

「你是誰?」

「抓到你了」

在一陣比照相機的閃光燈還耀眼的白光過後,飛快地摸出書櫃下的盒子,一邊翻窗而出、一邊找著掩體掏出槍上膛的普伊芙美,聽見了年幼的女孩子的聲音。

“……咦、島外人?”

接著是她熟悉的同事根來的聲音。

“是的,最近才來的新護士。”那個聲音冷淡而不近人情,“波稻大人,需要怎麼做?”

“不是個好孩子呢,她。”白發紅眸的女孩子站在破開的窗戶前,居高臨下地看向普伊芙美的方向,和服的衣袖被夜風微微吹起,像是來自地獄的紅蝶,“但醫院既然需要招個新護士……”

即使麵對著槍口,女孩子也天真可愛地笑著,不躲不避:“讓她變成好孩子,然後再加入我們吧。”

自那之後的事,對普伊芙美來說,就變得朦朦朧朧了。

她徹底融入了菱形醫院,和根來護士、菱形醫生一起,一邊學習著一邊參與藥物的研究改進工作。

就像犬井戶締後知後覺意識到的那樣,藥物的作用並不是波稻告訴他的“將人轉化為影子”——在這件事上波稻既不無辜,也不無知——那藥的作用是修複影子們的偽裝,讓它隨著時間自然生長、老化。

而製作它的“珍貴”的原材料,是每年平均會自然老死的年長者——在宮司的控製下,這個數字維持在5人左右。

而為什麼會需要這種藥……

普伊芙美平靜地咬著無法點燃的那根香煙,從空蕩蕩的白大褂下麵掏出那杆犬井戶締找到過的、被鋸短了的□□。

並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有關自己的真相的,普伊芙美沒有那麼好心,也沒有那麼惡意,她從沒有想過將這個絕望的真相公然散播——但更重要的原因是這無關緊要。

這七百人不過是某個存在過家家時用不上的擺設,是裡開篇一字帶過的背景,唯一重要的主角並不在其中。

不過,這場持續了三年還要久的過家家,似乎終於即將迎來結束的那天。

金發的女性這麼想著,在兩人警覺的目光下,施施然將槍口對準了自己的頭顱——不是肩膀上被雨水打濕卻無比清醒的那個,而是地麵上浸泡在泥濘的雨水裡的那個。

她是想要——

犬井戶締瞪大了眼睛,製止她的聲音幾乎是飛一樣從喉嚨裡吐出:“喂——!”

“之前那些是給諸伏君的禮物,而這份是給你的,犬井君。”

普伊芙美對著他們笑了一下,恍惚間似乎又看見了很多年前無數次重複上演的景象。她白皙的指尖微微用力,在某種詭異的既視感中,恍惚地說出了那句話:“……I will pray for you, God bless you.”

我會為你祈禱,願上帝保佑你,終結這場鬨劇。

而我將直墜地獄。

她的聲音輕淺,降穀零的聽覺在這夾雜著海浪拍打岸邊的狂風暴雨聲中一無所獲,而犬井戶締看著她,卻彷佛聽見了另一個人帶著笑意的聲音——不、不對,那個聲音仍然是普伊芙美,隻是更年輕些的普伊芙美。

「I will pray for you. 」

我會為你祈禱。

她的呼吸聲沉靜,心跳平緩,靜靜地呼吸著,身後是夜風的呼嘯聲。

「Pray the hell or heaves you in.」

祈禱天堂或是地獄能讓你入門。

那是來自下諏訪町的夜風,帶來了追月祭上鮮活的煙火氣,掠過她的身旁,直直吹向冰冷的月守湖。

隨著白色的雷光蓋過一切,蠻橫地將一切色彩壓下,在今天的第一聲響雷中,漆黑的槍口迸射出一朵不明顯的小小火花。

犬井戶締彷佛又回到了那個老舊又溫馨的宅子,在昏暗的房間裡從夢中驚醒,被尚且年幼的諸伏高明笨拙地抱著安慰。

遲過十數年,他終於真切地聽見了那聲似曾相識的槍響。

那是一顆黃銅色的子彈,在月色下泛著冰冷又耀眼的輝光。犬井戶締遠遠地看著,仔細地看著,看見上麵熟悉的似乎在哪裡見過的刻紋——那是波稻說過的魔女的紋樣,是諸伏高明曾經很在意的教團象征的模樣,是沙耶從黃泉裡折返送來的警示,是金幣上精致的浮雕。

子彈旋轉著出膛,從脆弱的軀體中穿過,在背後留下一個巨大的空洞。呼嘯的風穿過血液,帶走血腥氣,毫不停留地奔向月亮的方向。

但今天沒有月亮,也沒有太陽,那些曾經掩藏在雨雲之後、隱藏在善意的安撫下的所有的一切,在能衝刷一切的雨水之中得到了流露。

不行、不能讓Zero看見——

比起思考普伊芙美究竟會不會、能不能被槍械所傷害,知道自己乾了什麼的犬井戶締本應該感到放鬆,可以冷眼旁觀著她對自己開出空槍,但某種更深層的直覺抓住了他,促使他感到不安。

在這一瞬間,他的腦海裡一片空白,隻知道手裡攥著的雨傘在這一瞬間成了多餘的累贅。

他鬆開手,仍由海風將傘吹到不知道哪裡去,隻是蹲下身抱住降穀零,將他的臉死死地埋在自己的懷裡,全然不顧他不住掙紮著想要扭頭看一眼。

他隻是本能地牢牢抱住金發少年,強硬地按住他的後腦,不讓他轉過臉來——就像諸伏高明曾經不動聲色地捂住他的耳朵那樣——也正是這個瞬間,那些過去的景象才如同幻覺一般被海風吹散,他真切地看到現實中正在上演的一幕。

普伊芙美似乎又笑了一下。

磅礴的大雨中,金發女性對準自己的頭顱,平靜地扣下扳機。

□□的子彈擊中濕潤的土地,沒有發生跳反,筆直地擊中了她的眉心。

犬井戶締看見她漂亮的臉上多出一個血肉模糊的黑洞——正巧在眉心的位置——緊接著,那個洞變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黑洞,旋轉、扭曲著將她平靜的表情撕碎。

普伊芙美死了,死的猝不及防,死的理所當然,死的心甘情願。

上一頁 書頁/目錄 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