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 28 章 大快人心。(2 / 2)

人間直恁芬芳 尤四姐 9818 字 3個月前

但老家主的身後事必須儘快操辦,耽擱不得,傖業便讓人取來衣裳,為老家主換上。那些鞭痕,或多或少在身體上留下了痕跡,神域親自拿金瘡藥,一點點為他敷上,雖然知道沒有用,但這已然是自己最後能為他做的了。

乾淨體麵的衣冠重新穿戴好,壽棺也運送到了靈堂前,隻是不能辦喪儀,一切隻能悄然進行。

那廂南弦被家仆請到了清溪,因識諳還在職上,她是一個人來的。

腳下走得匆忙,進門時候一隻鞋都走掉了,奔出去好幾步,才又退回來穿上。邊走邊問引路的婢女:“大王在何處啊?”

婢女怯怯地說:“想是還在靈堂裡守著……”

府裡愁雲慘霧,因為老家主的死,兩個近身伺候的婢女受了重罰,險些被打死。那晚哀嚎聲響徹王府,嚎得所有人都心驚膽戰,如今辦事愈發要小心了,甚至連進門該先邁哪隻腳,都要仔細思量。

南弦呢,一心記掛著神域,聽說他吐了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少年吐血,那還有好麼,過於傷情,難免累及臟腑,也不知他現在怎麼樣了。

快步趕到靈堂前,堂上沒有懸掛經幡帳幔,隻有一口黑棺在地心停著。想必人已經入棺了,案前供有香案,身穿皂衣的神域跪在火盆前,慢慢往裡麵添加紙錢。燃燒的火焰撩起陣陣熱浪,但他的臉色卻煞白,連嘴唇的顏色,看上去都淡得白紙一樣。

南弦想起第二回見唐隋,那時他就支開神域,同她說起了赴死的決心。沒想到千辛萬苦病情有了起色,最後還是以這種方式離開了人世,有時真是不得不歎服,冥冥中一切早有定數。

南弦拈了香,鄭重在靈前叩拜了一番,起身後喚神域,“讓人替你看火,你到一旁來,我替你診一診脈。”

他卻連眼睛都不曾抬一下,淡聲道:“我不要緊,不用診脈。”

他拒人於千裡之外,也許是沒有半分力氣,再去應付任何人情世故了。

南弦理解他,蹲在邊上說:“唐公離世,是為了成全你,你莫要辜負了他的拳拳愛子之心,糟蹋自己的身體。”

他聽了她的話,手上的動作頓住了,轉過頭道:“我從來不要他這樣犧牲,他決定這麼做之前,可問過我的意思?現在人不在了,讓我一個人承受錐心之痛,我就歡喜了嗎?如今我無父無母,孑然一身,這身體糟蹋不糟蹋,又有什麼分彆。”

他頹喪到了極點,像赤足踏過火焰,沸騰停止了,創傷卻不能消失。然後懊悔、生氣、怨恨、生無可戀。南弦看著這樣的他,知道再多安慰都沒有用,隻是問他:“若唐公與你商量,你能答應嗎?除了這個辦法,你還有什麼錦囊妙計,能兩頭兼顧?”

他答不上來了,確實,他像困在囚籠的野獸,空有獠牙,想不出任何辦法。但他也不認同這種結果,努力申辯著,“我們可以再商量,容我些時間,總會有對策的。”

“如果你有對策,唐公就不會出此下策了。”

南弦有時候太冷靜,冷靜得讓人覺得沒有人情味。但正是這種冷靜,才能一針見血,直達肌理。

他低垂著眼,眼睫潮濕,厚重得看不見眸子。半晌微微抬了抬衣袖,顫聲道:“你看,我連孝都不能為他穿,他白養了我十九年,到最後不得善終,一人背下所有的罪名,死後屍身還要受辱,被人鞭撻。”

南弦道:“他連命都能舍棄,還在乎那幅皮囊嗎?隻要小郎君記住,他日平步青雲,是唐公拿命換來的,你就更要珍重自己,不能輕易倒下。”

混沌之中的醍醐灌頂,說的大概就是這個吧!

傖業一直提心吊膽在邊上聽著,現在的郎主沒有人敢勸,向娘子的一番話雖然不客氣,但有用。

他的身體保持一個姿勢太久,僵住了,僅憑自己的力量站不起來了。傖業見他有挪動的意思,忙膝行過去攙扶,南弦也彎腰探出手,合力把他架了起來。

那麼高的身量,站住也費了一番力氣,好不容易扶他坐進圈椅裡,他垂著頭,再也沒有說話。

南弦暗暗歎息,牽過他的腕子替他診斷,果然如預料的一樣,動氣太甚,傷了心脈。正要吩咐人抓藥,卻聽他低聲說不必,“我歇一歇就好了,現在亂成了一鍋粥,還吃什麼藥。”

這些都是托詞,就算天塌下來,藥還是要吃的。

南弦說:“我這兩日不必進宮,我來替你煎藥。”

他這才緩緩抬起頭,望了她一眼,啟了啟乾澀的嘴唇道:“為了我家的事,又勞煩你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他好像一夕之間長大了,臉上的少年氣蕩然無存,那雙眼睛透出了洞穿世事的老辣。她懂得那種絕望,從今往後沒有牽掛、沒有寄托,天地茫茫,一人獨來獨往,對於他這樣的處境,也不知是好還是壞。

不過悲痛歸悲痛,靈柩不能在王府停留太久,以免被人拿住把柄,又以不合禮製上疏彈劾。

反正唐家祖墳是回不去了,神域知道阿翁不是個講究俗禮的人,他年輕時入京趕考,一留就是好幾年,他喜歡建康的熱鬨繁華。既然如此,下葬便不為難,讓人在距離先王陵墓不遠的地方點了個吉穴,他與一心追隨的二郎,地下終會有再相見的一天。

一切都料理妥當,接下來就該辦正事了。聖上說王朝淵交由他處置,如今人押在校事府,等著他去裁決。

經曆過大悲大慟的人,喜怒更加不行於色。那日散朝後,一身錦衣入了校事府,坐在密室內下令,讓人把王朝淵帶上來。

密室內聽令辦事的人,仍舊是校事府原班人馬,昔日的上峰成了階下囚,要他們提審拷打,不乏殺雞儆猴的意思。

主簿屠驥,首先是那個最該自危的人。王朝淵所有的命令都是他來承辦,照理說小馮翊王是不會放過他的,但不知為什麼,他居然絲毫沒有要將他論罪的打算,隻是讓他站在一邊旁觀著。

受誰之命,同謀者是誰,這是一定要拷問的。王朝淵也是個硬骨頭,一口咬定沒有同謀,沒有受人指使,那麼就可以順利進入刑訊的環節了。

其實神域並不在乎他招不招,也並不在乎他是否能夠牽扯出其他幕後黑手,當他大喊“神域小兒,你能奈我何時”,他幾乎笑出來。起身走到王朝淵麵前,抬手拍了拍他的臉,陰沉道:“很好,我就喜歡王監察的鐵口,你越是強硬,我越是高興。”

回身看,目光所及之處,屠驥硬生生打了個寒戰。

小馮翊王的語調卻很柔和,喚了聲屠主簿道:“校事府的手段,我不曾領教過,我不熟,但屠主簿一定精熟。早前屠主簿受王監察支使,替他辦過不少見不得人的事吧……”

話還沒說完,屠驥便跪了下來,戰戰兢兢道:“小人有罪,請大王責罰。”

神域卻“唉”了聲,探手把他扶了起來,“身在其職,受命於人,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本王最是通情達理,從未想過為難屠主簿,甚至打算在王監察的案子了結之後,有意保舉屠主簿接任監察一職。”他仔細看著屠驥的臉,從那驚恐的表情裡,漸漸窺出了一絲野心。

笑意爬上了那雙鳳眼,他說:“如此大案,明明可以將所有涉事之人一網打儘,本王卻沒有這樣做。罪孽隻在王朝淵一身,底下承辦的人都是身不由己,如此處置,屠主簿可明白本王的苦心啊?”

屠驥忙道是,“小人感念大王恩情,願一世追隨大王,受大王差遣。”

神域說好,“校事府大名在外,聽說有三十六種刑罰,就請屠主簿在人犯身上演示一遍吧,也讓本王開開眼。”

他在離間、在利誘,王朝淵見屠驥果真上了他的當,氣得破口大罵:“屠驥,你這死狗奴,當初是老子從配軍裡把你撈出來的,要不是老子,你早就發配戍邊去了……”

結果一把燒紅的烙鐵從籸盆裡抽出來,無比精準地杵在了王朝淵嘴上。

霎時一股皮肉烤焦的臭味彌漫整間密室,神域蹙眉掩住鼻,厭棄地彆開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