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翡心中想著,神色始終保持著恭順,覷著隻撿著麵前的挑了邊角的菜,用了些湯羹,謝翊才淡淡道:“筍湯還罷了,刀魚餃子也還行,給翡世子上一份。”
蘇槐連忙親自過來舀了,謝翡受寵若驚,也小心翼翼將皇帝賜的餃子吃儘了。一時用了午膳,飲了餐後茶。謝翊這才起身道:“咱們去弘文院走走,賞賞那邊的新字畫。”
謝翡亦步亦趨跟著他,謝翊帶著他一路走到弘文院的閣子裡,去賞玩宮廷畫師們畫的新畫,謝翡看著四下一個畫院供奉都無,便知道這是皇帝要有話和自己說,越發打起精神,一個字不敢遺漏。
謝翊含笑道:“去年交辦你負責弘文院的書畫修繕,差使你辦得很好,原本年下想要賞你的,後來朕病了一場,沒顧上,如今總算有空了,看看你要什麼賞。”
謝翡大氣不敢呼:“皇上聖體安康,就是臣等最大的福分了,為皇上辦差,自是勠力以赴,臣不敢引以為功。”
謝翊卻笑道:“你我兄弟,不必見外,說來,你我名字中都有羽字,我是立羽,你是非羽,實在有緣呢。我聽說你字非羽?”
謝翡幾乎想當場暈倒過去,他眼皮垂下,汗濕重衣:“臣犯諱死罪,求陛下賜名。”
謝翊漫不經心道:“拘泥什麼?上次朕見你,你還極風趣的,今日如何如此拘謹了。這算什麼犯諱,不過是兄弟間同部罷了,朕也就是閒聊罷了,不必在意這些。朕確實是有事要交給你辦,這事隻能宗室來辦,不機靈的人辦不了,朕看來看去,隻有卿能辦。”
謝翡連忙表態道:“臣願為陛下分憂。”
謝翊道:“皇太後思念先皇,日夜憂思,如今立意要去皇廟清修,為先皇祈福,朕隻能承順慈命。又擔心皇廟清冷,無人伺候,慢待太後,太後不以為念,隻以速至,如今已命欽天監看過了時候,本月十五是絕好日子。但朕這邊要忙於親耕、春闈等國務,皇廟那邊隻怕難以分身兼顧,更兼朕出行,一應駐蹕太過煩瑣事奢費。汝為朕堂弟,正可代朕先去將皇廟那邊安置好,內務府和鴻臚寺這邊儘由你安排調度,切勿委屈了太後。待到十五,親自送太後過去皇廟清修,此外,每月初一十五,卿都代朕前去探望母後,如此,可否?”
謝翡聽著又已出了一身汗,但此時絕不敢說不的,隻能跪下道:“臣願為太後、為皇上效勞,定儘心儘力。”
謝翊便笑了,命蘇槐扶起他來:“還是太拘謹了,朕私下問你,就是給你個回圜的餘地。畢竟太後年歲長了,服侍上累人,你肯分擔,朕就不必再物色其他宗室子了,這幾年朕冷眼看著,宗室子中,隻你還成些樣子,能辦些差。”
謝翡看皇帝和顏悅色,又一路攜著他的手一邊看著字畫一邊賞鑒,竟是和他聊起天來。一會兒說這畫師用色不夠好,一會兒說這字太過懶散,又問謝翡:“聽說你經常舉辦些文會,如今春日將近,可又打算去哪裡宴遊?朕身居宮中,不得自由,聽卿說說也是好的。”
謝翡道:“昨兒才在春明湖畔舉辦了個賞茶的宴,邀人嘗了些新茶,做了些詩,有幾首詩寫得還成,又有幾位點茶高手,點了極好的茶畫,很是令人矚目。再前些日子我還辦了個賞畫的宴會,就是陛下打發了人來取畫的那次。”
謝翊之前眼睛未愈,隻是知道許蓴畫了幅夢蝶圖,便讓蘇槐去取了帶回宮中。回宮後他諸事纏身,也沒顧上看看這畫,便道:“嗯對了,說起這事,那日朕後來有些不舒服,竟沒看到卿畫的畫。如今正好與卿共賞。”
蘇槐連忙道:“都是小的不是,畫已送在畫院裡裝裱了,這就送過來。”
謝翡笑道:“想來陛下聖體不安,蘇公公也未說明,那畫我隻畫了一支蝶罷了,剩下的都是靖國公世子許蓴畫的,立意甚好。”
謝翊含糊道:“嗯,是聽說用的莊周夢蝶的典,因此朕也是聽了閒話一時興起,待到蘇槐取了來,朕又忘了這事。靖國公許安林,似乎有些庸庸碌碌,其子如何?”
謝翡道:“倒是十分不俗,雖然年少,卻言辭通達,為人伶俐,他昨日才剛下了帖子邀我,請我去賞百鶴圖,據傳話的下人說,許世子自幼好畫鳥,因此也收集了許多珍禽名畫,如今正好攢了百張鶴圖,於是邀我前去賞鶴,極是風雅。”
謝翊麵上笑容淡了些:“是麼?”
謝翡道:“陛下見了便知,此子實在為其父名聲所累,其實本人英姿煥然,談吐大方,性格可喜,又有一副玲瓏心肝。”
謝翊淡淡道:“卿如此誇讚,朕倒好奇了,有空定要找機會見上一見。”
卻見蘇槐捧著畫過來,命人掛了起來,隻看滿紙氤氳橙雲,絢爛煙霞,蝶翅煥然飄飄若仙魂,下方雪滿山中,一男子眠於山石幽蘭之側,眉目微蹙,袍袖垂落隨風颯然,孤標幽微。
謝翡讚道:“時隔數日,今日看來,這畫仍是筆意超卓、意味深長。若無這漫天魂夢煙霞,蝶翼香塵隱映,襯不出下邊寒士這極冷極清。山林丘壑隠岩,古今中外畫的人不少,夢蝶圖畫的畫家也不在少數,但也多清逸悠然,如何有這一冷一暖,一動一靜的超然?誰能想到許世子才十八歲呢。”
謝翊凝視著那眠倒在山石之上的文士的麵容,忽然唇角露出了一個笑容:“畫得果然好。”他看了眼蘇槐,蘇槐低著頭侍立在旁,但眼角笑紋煥然。謝翊便知道蘇槐這是故意不說。當日隻說小公爺畫了幅夢蝶圖,這是存心要等著自己看出來,博龍顏一悅。
謝翡道:“陛下也覺得是佳畫吧?雖然欠缺些功力,但難得的是立意……畢竟他那日是臨場援筆立就,少年人如何見到蝶便想到莊周?恐怕平日雖然名聲紈絝不堪,心中卻有老莊之出塵意,實在難得。”
謝翊看了他一眼,看他神情誠懇,這誇獎竟不是虛言,想來那日是真心對許蓴改觀,但顯然也沒敢把那畫上的人往眼前的自己身上關聯起來。畢竟本也沒幾個人能窺伺帝眠。
他唇角含了些微笑:“果然不是庸才,想來在學畫上還是用了些功夫的。”難怪知道夢蝶的典,卻不知道觀魚的典,莊周夢蝶古今畫者眾多,他既學畫,自然是見過的。然而這一幅確實上佳——自然是思慕甚矣,才能援筆立就,畫得如此神似。
謝翊心下怡然,嘉勉謝翡道:“太後這事辦妥了,朕還有差使要交辦給你,你且妥當辦吧。”
謝翡看皇上神色帶了些和緩親切之氣,那股自麵君後一直讓他惕惕然如臨深淵的威壓仿佛也放鬆了,皇上似乎又是平日那深沉寡言的聖君,連忙跪下再次謝恩。
謝翊和顏悅色又勉勵了他幾句,打發他下去。
待到人走了,謝翊卻又問蘇槐:“朕記得內庫中似乎有一把龍鱗劍。”
蘇槐道:“是,傳說是歐治子大師打造的,劍身有龍鱗紋路。”
謝翊吩咐道:“去取了讓方子興送去給許蓴,就說朕剛得的劍,覺得適合他,贈他護身。”
蘇槐看皇上麵上帶著微笑,連忙應道:“是,奴婢立刻去辦。”
他又細細看了那幅畫一會兒,命蘇槐道:“把這畫挪到歲羽殿去。”
歲羽殿,卻是謝翊平日起居讀書的內殿,取的“翽翽其羽”之意,平日無詔不許人入的,蘇槐便知道皇上這是極稱心了,笑道:“是。小世子畫得可真像啊!小的那日一看,便也覺得這神似陛下,聞說許小公爺學畫並不久,又是臨場作畫,倉促急就,就能繪出陛下這龍章鳳質,可見這確是用心了。”
謝翊含笑道:“畫得這樣好,是當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