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知道到了竹枝坊不一定能見到許蓴, 但他也並不讓人提前去通知,隻騎著馬溜溜達達到了後門,竹枝搖曳, 朱門斑駁。
謝翊在馬上拿著馬鞭垂下扣了叩門,老仆聽到立刻過來開了門,上來牽馬,眉花眼笑:“九爺來了?可用過飯沒?廚房有魚湯,鮮得緊, 給您下碗麵?還有蔥燒蠶豆,新剝的嫩嫩的春蠶豆, 配點甜釀黃酒, 香啊。”
謝翊一笑, 忽然對這市井煙火有了些親近,仿佛自己真是遠遊歸來的遊子, 進門先問吃了沒,一碗熱湯慰腸胃, 這就是百姓家居嗎?
他道:“我用過了,你家少爺呢?出去了嗎?”
盛老六道:“您來得巧,前些日子天天都出去應酬。今兒少爺得了一套寶船, 愛不釋手,在樓上玩著呢, 飯都不想吃,正好九爺來了, 一起開飯罷。”
這個點還沒用飯?謝翊看了看天色:“可不能隨著你們少爺胡來, 用餐還要定時才好。”
盛老六道:“嗨我們少爺就是那孩子脾氣,好一陣壞一陣的。誰敢管他呢,他考上了太學, 太太高興得賞了三天的席!現在他就是太太心頭寶呢。沒事兒廚房都熱著菜,他還是心裡有個分寸的,餓了自己就下來摸去廚房找吃的了。”
謝翊便道:“擺飯吧,我陪他用。”
盛老六笑得皺紋都散開了:“這就叫老婆子安排。”一邊說著一邊指著二樓最右邊的房間門:“九爺自己上去吧,春溪他們出去辦差去了,送禮的送禮,回帖的回帖,還有國公府那邊也絡繹不絕天天來人找,入了太學事就是多。不過少爺之前說過你來就開門不必讓你等候的。”
盛老六一路絮絮叨叨去了後廚,謝翊看樓裡果然靜悄悄的,幾個書童也沒在伺候,想來辦彆的差使去了。
軟底靴走在木樓板上悄然無聲,他一路上了二樓進了最右邊的房間門,看到這房間門十分寬敞明亮,四壁搭著架子,架子上林林總總擺著不少木雕、珊瑚等物,其中木製的寶船不少。看出來這是許蓴玩樂消遣的地方了。
許蓴正趴在一個巨大的扁圓長缸旁,身上隻穿著家常紗袍,正全神貫注凝視著水麵上的一套小木船,那一套海船竟然會自行開船,威風凜凜在水麵行進,船尾波紋泛起,浪花翻湧。
許蓴伸著手指去撈了一隻船起來,伸手要去擰發條,忽然感覺到門口有人,猛一抬頭看到謝翊進來,又驚又喜:“九哥?”
謝翊莞爾一笑:“玩什麼呢?”還以為他不是刻苦學習就是在熱衷於交遊赴宴,卻原來一個人悄悄在這裡玩,簡直如孩童一般心性未泯。
許蓴手裡尚且握著濕淋淋的船,麵色漲紅,仿佛被嚴師抓到了貪玩懈怠,訥訥道:“九哥,我就今兒剛得了一套船,平日不這樣的。”
謝翊道:“我又不是你先生,不必緊張成這般,我也是左右無事出來逛逛,路過你這裡進來看看你罷了。”
謝翊低頭去看許蓴那套船:“做得甚是精巧,能自己走的?”
許蓴鬆了一口氣,舉起那船:“嗯,這裡用牛皮筋繃上了,轉著就能上發條,然後這個槳就會轉起來,然後船就能行進了。”
謝翊頗為認真看了一會兒,自己試著也裝了上去放入水麵,果然突突突動起來。
謝翊道:“還挺有意思的,哪裡製的?”倒比工部那些造得精巧些。
許蓴道:“閩州那邊我外祖父家開了個船廠,就隻修給自家用的,小時候我回外祖父家,看到表哥有這小船玩,很是喜歡,後來每年船廠造了新船,就做一套小船送來給我玩。”
謝翊看了眼博物架上的船:“就是那些嗎?都是柚木製的吧?”
許蓴道:“對。”
謝翊走過去看了看,有一組小帆船通體潔白,十分醒目,許蓴連忙過去給他介紹,如數家珍:“這叫白鵠號,是我起的名字,這船不大,快而靈便不能出遠洋,隻能在近海航行,大概能載二十人……長九十尺,寬二十尺,吃水三尺。這種小船載客好使。”
“這叫四海號,是外祖父家最老的遠航用的船了,盛家先祖造的,如今停著沒有遠航了,隻在港口留著咱們瞻仰緬懷先祖。”
“這叫金鱗號,是我出生那年外祖父命人做的船,十八年啦,現在都還在遠航呢,這是條大船,長一百八十五尺,寬三十尺,吃水八尺,船上出海一次能載上百人,您看,這裡還有炮台,這是預防著遇上海盜的。不過海盜看到是盛家的船一般不上前滋擾,知道打不過。”
謝翊拿了一隻船起來摸了下底:“海船都是尖底的?”
許蓴道:“是,海船怕淺不怕深呢,尖底才好行遠。”-
謝翊放回船去,心中想著原本還在考慮修船政局,選址是在津還是在閩,如今看來在閩地恐怕能省好些力氣——船政學堂、水軍學院,都合該一並辦起來,但都非一日之功。
不過,他看了眼許蓴兩眼亮晶晶,耳根尚且還有些紅暈,但神姿煥發,顯然得意非凡,他心想,還需要點時間門等一等這孩子長到能主政一方……而且孤掌難鳴,瓊山先生不就是勢單力薄嗎?這幾年得好好挑一些實乾的大臣出來,做些鋪墊。
許蓴意識到他目光一直凝視著他,轉頭看著他有些不好意思:“九哥會不會覺得不感興趣?”
謝翊道:“不會,很有意思。我隻是在想,前些天你給我寫信,說現在太學裡頭學的《大學衍義》吧?
許蓴道:“是的,多謝九哥之前給我講過《大學》,如今學起來倒不是很吃力。”
謝翊微一點頭:“我是覺得,你既然對這海船海運如此感興趣,應當也讀一下丘濬的《大學衍義補》。”
許蓴立刻道:“好,這些天都還在看九哥給我的卓吾先生的書呢,我這就讓春溪他們去幫我找去。”
謝翊點頭:“一時半會是讀不完的,那裡頭有興海漕的觀點,依稀記得是《製國用》下的細目《漕挽之宜》,你可著重找來讀一讀。”
許蓴詫異:“什麼叫海漕?”
謝翊轉身到了一側屏風旁設有一張極大極寬的長桌旁,從旁邊拿了一張紙鋪在幾上,拿了筆幾筆便畫了一條彎彎曲曲的線,然後點了幾個圈。給他解釋道:“丘濬為瓊州人,因此他提出來海運比河漕更省力方便。”
“這一條是如今的漕運路線,江南之糧,春夏二運,南糧北運全靠河道,一旦河道淤塞,漕運就會受損,然後隻能依靠陸道運輸,耗費人力,若是行海運,則一路暢通,省時省力,而且,不僅能運江南之糧,閩廣之糧也能靠海道運輸。”
謝翊在一旁畫了個海岸線,然後畫了一條弧形海運線直達津口。
許蓴詫異:“這很有道理啊,海船裝得多啊!費用又極省的。就是這條海運線路,還得好生安排,否則海盜多,大海茫茫,海盜搶了就散了,還追不回來,比河道難管多了。加上海上旅行,遇上風浪覆船的話,損失也很嚴重,人還沒法救,屍體都撈不回來的。”
謝翊道:“嗯,他當時提出來河海並運,就被當時的首輔強烈反對,認為海運極不安全,損害人命,以人命關天為由不允許行海運。”
許蓴道:“但是若是以朝廷之力,多派水軍,組成船隊護航,再多行幾次,把航路走通走順,養一些老水手,仔細觀察海象天氣,避免天氣不好的時候出海,我覺得可行啊。”
謝翊微微一笑:“你說得對,因此你可以多關注這方麵,興許哪一日所學就派上用場了呢。”
許蓴滿不在乎:“那是當官的人才想的事啦,而且我猜,你說那首輔說是事關人命,我倒覺得那是另外開一條海運的路,得罪太多人了吧。所以才拿那大道理壓人,當初修運河死的人那也不少啊!修長城也死人啊,修陵墓不死人嗎?那些皇帝在乎嗎?”
謝翊有些詫異,轉頭看了眼許蓴:“怎麼想到此處是利益之爭的?不過……皇帝要行仁政,那些窮兵黷武、修運河修長城修陵墓的事,還是顧忌的,咱們後來人不也說那是暴/政,皇帝也需要大臣們時時提醒仁政愛民的。”
他之前擔心說太多會讓許蓴對朝堂心生畏懼,便沒提這其中的利益糾葛,但許蓴怎麼想到這是利益之爭上頭的?
許蓴嘻嘻一笑:“九哥,這和做生意一樣的啊,做生意的一旦撈過界,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啊!就說前幾天我表哥上京城,走的運河水路,按說走海道慣了,走河道那還不是易如反掌,不也得乖乖的一路給漕幫上貢?這漕運一路,除了要給朝廷各關口抽分子交稅,還得給漕幫打點呢!各地漕幫後邊,全是各地豪強世族把持著,多少人靠這條運河吃飯呢!這是強龍不壓地頭蛇,撈過界是商行大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