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絲竹聲仍然嫋嫋如絲。
儂思稷笑聲爽朗,莊之湛朗聲在吟詩,聽得出來他們正在猜鉤,輸的作詩或喝酒,顯然皇上和武英公這兩個會拘管他們的人不在,席上就氣氛活躍起來。
謝翊在桌子上捏了一塊解酒丸喂入許蓴口中,將他側了側身,怕他吐。
方子靜深深叩首:“臣有罪、臣萬死。”
謝翊看著他,神情忽然起了一絲憐憫:“卿有何罪?”
方子靜端正跪坐著:“陛下將臣和臣弟點為輔政大臣,臣等卻隻想著退隱江海,臣有罪。君後待臣等信任有加,臣卻疑心主上,為大不敬。”
謝翊看著方子靜道:“朕並不在意這些,卿為多疑之人,朕深知矣。”
方子靜道:“陛下明明帶了軍船武將,帶了許多臣子,卻讓大軍在海上駐守觀望,隻帶著許蓴幾個護衛便直入城內。入城也並不先來公府,而是先在城內探聽消息。陛下和親王外套未換,鞋子灰塵沾染,顯然走了不少路,想必也知道臣在方家大開殺戒清理門戶。而到了公府,陛下茶水一口未飲,直到見到方子興……大概才確認我二人尚能可信……”
謝翊伸出手往下按了按,製止了他說話,神情上那莫名其妙的悲憫之意更重了,方子靜看出那種居高臨下的同情來,帶了些茫然。
謝翊道:“你有沒有想過,朕隻帶許蓴進城玩,僅僅隻是覺得儂思稷他們太吵鬨了,想擺脫他們。”
“走路多是因為許蓴和朕第一次來,新鮮,在陌生遙遠的街道,不怕被人認出我們的身份,自然遊興濃烈。考慮到你們在孝中,還是我們自己逛逛就好,大街小巷人多,不好騎馬,因此步行多。”
“而茶水不喝,僅僅隻是因為聞著味道不好,不喜歡。”
他深深看向方子靜:“方子靜,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朕之一生,並非隻有軍國大事,亦可愉己悅人。”
方子靜呆住了。
謝翊眼睛裡帶了些笑意:“猜來猜去做什麼?方家什麼人做了什麼事,朕不在意。帝國如此之大,世家如此之多,想要反對朕的人多的事,但最後都不過是秋風掃落葉自取滅亡。朕千裡迢迢來到這裡,還不能代表朕信重你和子興嗎?”
方子靜麵色卻有些蒼白:“陛下……陛下要大一統,要收權,方家已成了擋在中間的攔路虎,始終有這一天,不若由臣來親手完成帝後大業吧。”
謝翊微微垂頭看著方子靜,卻問道:“方子靜,你入朝,胸懷大誌,心雄萬夫,卻成為了天下世家豪族的劊子手,你後悔嗎?”
方子靜斷然道:“不曾悔。我曾見過波濤萬傾電閃雷鳴,亦曾見過萬裡星夜軟紅十丈,我曾率百萬雄兵揮斥方遒將敵船擊為齏粉,亦曾位極人臣一呼百應風雲激蕩。方子靜匡扶社稷,一生無悔。世家豪族腐朽不堪,臣能見到其變成盛世的墊腳石,亦心甘情願。臣願退居海外,心甘情願交權。請陛下成全。”
謝翊卻又問他:“禮親王和太後甚
至連禁衛的虎符都沒騙到手,都要悍然兵諫,你覺得是為了什麼?是他們蠢嗎?”
方子靜雖也沒有明白謝翊這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問法,但仍謹慎回道:“非也,他們僅有這一次機會了,先父病重,我們必然要離京守孝,他們隻有這一次機會趁虛而入攻其不備,這一次也幸好是許親王在君側伺候且應對得當,否則已讓他們得了手了。”
“之後軍製改革、新稅法全麵推行,他們沒辦法再控製和豢養私兵了。而新式學堂興起,新工廠,洋貨的大量湧入又讓他們難以再囤積財富,再也沒有能力累積力量。而太後和禮親王都在衰老,陛下又年富力強,群臣擁護,文武臣子精明的太多,他們不再有機會造反了。”
謝翊微微頷首:“卿覺得世家豪族無法再持續下去的原因是什麼呢?”
方子靜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參加殿前策問,但他也隻能仔細答話:“軍製改革和火器的大量使用,使世家豪族難以繼續豢養有戰鬥力的私兵。而稅法的改革以及百業的興起,使農民無需非要借土地謀生,而是有了彆的出路,既能活下去,誰會賣身為奴?如此豪族世家顯而易見必將衰微,無法借助占有大量土地來買下大量奴仆和私兵。”
“以如今之格局,我國若是再興戰亂,亂必從外而起。但如今陛下開海路,興海事,固海疆。金甌無缺,盛世之氣象已成,一統江山,太平華章,臣為天下百姓而喜。”
謝翊點頭,一隻手放在了膝蓋上,長長袖子垂下,問方子靜:“方子靜,你說,如今百姓們發現,世家豪族,沒什麼了不起的,他們隻要努力上學堂,學到些知識技能,就能活下去。所以世家豪族,不再能像從前一般為所欲為。”
“那麼有朝一日,他們學了新技術,累積了足夠的銀錢和土地,衣食足而知榮辱,習了外國語言,睜眼看到了外邊的國家和世界。他們有朝一日,會不會發現,皇帝,也不是那麼天賜君權,並不怎麼必需?”
方子靜震撼抬頭。
看到謝翊看著他,神情竟然還頗為輕鬆,甚至帶著一絲戲謔:“朕興辦學堂,引進技術,發展工商,改製稅法,會不會也是在給自己掘墓?”
“夫天地之位,二氣範物。各附所安,本無尊卑也。”
“當他們感覺到自己和皇帝也沒什麼區彆,都是凡人,民智啟,是否將會期望無君之治?”
方子靜意識到自己正在被皇帝戲耍,有些無奈道:“陛下,就算沒有君主,也必定會產生管理整個國家軍政經濟的人,哪怕不是一個人,幾個人。如今君上聖明,則我等奉君為主。則百年後我等無存,世間自有興衰成敗,非我等能乾涉。”
謝翊看方子靜沒有和沈夢楨一樣好嚇,有些遺憾道:“卿說得對,既世間自有興衰成敗,朕則儘力即可,何必非要汲汲營營,無心無欲,做那垂拱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