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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染在夏天臉頰的循環液, 隨著亞伯的手指剝離而逐漸變冷。
微涼的溫度讓她回過神來:“先為你縫合上再說也不遲。”
亞伯緩緩搖了搖頭。
仿生人鮮少會忤逆人類的建議,就算是亞伯,為了表現他與其他仿生人相同, 也會選擇將其本性隱藏起來。但現在,亞伯卻轉而看向手術台上方的燈,他深藍眼眸合攏片刻,船載係統的機械女聲驟然響了起來。
“已收到視頻文件, 正在為您播放……”
人工智能的聲音在空曠的室內回響,緊接著,全息投影的光芒出現在仿生人休息室內。
夏天循著身後的腳步聲扭過頭, 她看到門扉的方向有名穿白大褂的男性徐徐靠近, 直至走到手術台邊, 他的身形、容貌才清晰地刷新出來。
“讓你久等, 我的孩子,”男人說, “我們開始檢查吧。”
“最後一次檢查。”躺在手術台上的亞伯親自出言。
這……
夏天恍然。
這是記錄在亞伯中央處理器中的視頻文件,他親自經曆過, 因而錄像中並沒有仿生人本人的痕跡。
那麼, 眼前的全息投影,自然是海因裡希·費舍爾本人了。
數次在他人口中出現的天才,如今清晰地站在她的麵前。夏天忍不住端詳起費舍爾先生來:他看上去五十歲上下, 容貌端正、頭發烏黑,唯獨雙鬢生著斑駁白發, 被整齊地梳攏到耳後。
費舍爾先生長得和夏天所構想的科學狂人還不太一樣,至少他並非不修邊幅的狂熱宅男,更像是名有家學傳統的精英。
而且——
亞伯和費舍爾先生長得很像。
即使費舍爾先生不再年輕、他的外貌特征也不會如仿生人那般儘善儘美,可從輪廓與五官特征看來, 夏天毫不懷疑青年時期的費舍爾先生,也是一名相當英俊的高級知識分子……並且,和亞伯如今的模樣相差不遠。
設計出的機體,是個更年輕、更精致的自己。
如此行為,要麼海因裡希·費舍爾是名自大狂妄的瘋子,將亞伯視為自身天才的延續。
要麼,他是真的把亞伯看成是自己的孩子。
全息影像中的費舍爾聞言失笑出聲。
他熟練地拿起螺絲刀,與夏天的遲疑和糾結迥然不同,費舍爾先生二話不說就切開了亞伯的人造皮膚。顯然在過往,這樣的檢查已經舉行了無數次。
“是的,最後一次,”費舍爾先生說,“今夜過後,你就要進入創世號服務了。”
亞伯安靜地躺在手術台上。
他深藍色的雙目始終隨著費舍爾靈巧的手轉動,聽到對方的話,亞伯看上去非常遺憾:“您真的要留下來嗎,父親?”
費舍爾先生割開亞伯的人造肌肉、擰開“橫膈膜”的螺絲,並用鐵板卡出一個能夠自用行動的缺口。設計師頭也不抬:“你我已經討論過很多遍了,孩子,我的決心從未動搖過。”
“我隻是覺得這很遺憾,”亞伯垂下眼,低落的情緒一覽無遺,“您明明有著無可比擬的天賦,卻選擇在地球等待死亡,為什麼?”
“傻孩子。”
亞伯的問題隻換來費舍爾先生忍俊不禁的表情。
他飛快地抬眼,但注意力依舊集中在亞伯的胸腔內部:“有機的生命或早或晚,總會走向終結。人都是會死的,我的肉()體無法做到不朽,真正能讓我延續下去的,並非這具軀殼,而是我的傑作。”
說著,費舍爾先生將什麼裝置放到了亞伯的胸口。
“也就是你,亞伯。”
設計師無比鄭重地說道。
“我一生的心血凝聚成了你,隻要你還存在,你的行動、你的未來,每一次選擇與思考,都帶著我的影子——我便因此而不朽。”
費舍爾先生的語氣裡充滿了自豪:“人類理應與地球共存,所以我選擇與我的母星一同結束。而你,我的孩子,我的靈魂將因你飛向太空而擁抱永恒。”
全息投影的形象,在話音落地後戛然而止。
夏天注視著靜止的費舍爾先生,隻覺得心中五味雜陳。
——所以,是二者皆有。
他既把亞伯看作是自己的延伸,也把仿生人視為他的兒子。
再經典不過的、普天之下的父母之心,與一名天才的傲慢與自負完美融合在一起,最終成為了13號仿生人原型機,亞伯。
“我始終在想,”手術台上的亞伯——真實的亞伯,對著夏天輕聲出言,“該做什麼,能不負父親的期望呢?無數次的計算和模擬告訴我,夏天小姐,我應該繼承並且發揚他的信條與衣缽。”
亞伯的邏輯回路自從費舍爾先生手中誕生起恐怕就沒有變過:他的創造者、他的父親,便是如此自負傲慢的天才,費舍爾先生告訴亞伯,他的存在價值遠超有機體,因而仿生人才會自詡神明,將人類、動物乃至外星生物視作平等。
又因為費舍爾先生希望亞伯能繼續走下去,他才開始思考,該如何繼承父親的意願、又比他做的更好呢?
答案仍然是創造。
西方的宗教中,上帝創造了人類,而人類創造了亞伯。
唯獨亞伯成為新的造物主,他才能夠證明自己確實做到了“超越人類”。
“我始終在考慮如何去做。”
亞伯牽起夏天的手,繼續說了下去:“但不論如何,金屬機體限製了我。僅憑我自己,根本無法去孵化原初之種,直至我遇見了您。”
仿生人昂起頭顱。
“至少有一點我認可艾肯先生……那就是您的到來,是無與倫比的恩賜。”
越過費舍爾先生,亞伯的視線聚焦於夏天的麵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