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院試, 宋家早已輕車熟路,依舊宋父和宋三哥護持,與秦春生結伴。
也是因著緣分, 一同過了縣試、府試, 兩人的關係比起一般同窗更親近幾分,前行的馬車上,彼此交流著最近的讀書心得,互有增益, 他們這種水平,還沒有敝帚自珍的資格。
你來我往間,秦春生卻是越聽越覺得困惑。
按理, 縣學無論是夫子、還是經史典籍, 都要比信雅書院更強才是, 如此, 他的學問也應當比元修更強, 可實際上, 很多問題上,對方的機敏更勝自己一籌, 隻是長久以來知識的欠缺不是一朝一夕能補足的。
心中暗暗納罕,卻愈發起了結交的心思。
院試一如既往的順利, 當宋元修再次歸來, 已是鐵板釘釘的秀才。
宋家熱鬨更甚以往。
按乾朝律令,秀才可免田稅五十畝, 免家中徭役。
諸如此類的小便利不知凡幾, 可見官不拜,官員不可輕易對秀才用刑,等等, 說一步登天也不為過。
宋元修自是高興,儘管他隻考了個吊車尾,院試錄取前五十名,堪堪拿了個四十五,可好歹秀才功名穩了。
院試過後便是鄉試,秦春生想要下場一試,故而馬不停蹄直接前往京城,隻讓他給家裡報了個信。有秦父跟著,秦家自然沒有不放心的。
他卻是直接回來了,一來心中有數,知曉自己學問有限,即使去了京城也考不中,二來,家中銀錢吃緊,京城何等繁華地段,去一趟家中撐不住。
好在宋家人對他的最大期待其實也就是秀才,至於更高的舉人、進士壓根不敢想,故而,他回家之時,麵對的就是宋家所有人的歡迎。
自家人還好,尚且稱呼一句小六,至於族人乃至村人,皆稱呼他一句秀才公,因著村中僅他一人有功名,連前麵的姓都省了。
準確來說,宋秀才大概率便是他以後對外的稱呼了。
先前兩場,宋家為著低調以及後麵的備考,均未大辦,如今中了秀才,今非昔比,故而宋父跟宋母商量一番皆準備大辦一場,也是秀才該有的體麵。
能考中秀才就不算窮,不說彆的,光是每年田地的三成賦稅就不是筆小數目,也就是說,宋家攏共不過二十五畝地,其中上好的水田十畝,次一等的五畝,餘下的都是旱地,遠不到五十畝,也就意味著,以後田地收獲都是自家的,再不用交什麼。
宋母心滿意足算賬之餘,對於自家沒有五十畝田地深感惋惜。
可惜田價貴,家中再無餘錢可置地,隻能等以後慢慢積攢。
這一場宴席辦的極大,宋氏族人,各個媳婦的娘家,熟悉的村人們,還有宋元修的夫子、同窗,幾乎是請了個遍。因為人太多根本做不下,還特意分成了三波,第一天請的宋氏族人。
宴席上,宋村長自然又是一番長篇大論,並當場表示要送自己的小孫子去讀書,爭取將來也能考個功名回來。
而宋家這邊,宋元修默默做下了一個決定,跟宋父宋母商議過後,當即提了出來。
他想要將名下十畝的免稅額度讓給族中的族田。
是的,宋氏族人多,也是有族田的,不過,也就十五畝,來源多是一些沒有後代的族人,一點點攢著,攢到十五畝地,每年的產出也不是一筆小數。
這筆銀錢也不是歸宋村長獨有,而是列了詳細的賬目,每年冬天接濟族中老幼,修繕祠堂,逢年過節給族人們派發節禮諸如此類,事多而雜,卻一樣都少不得。
便是這次宋家宴請,宋家本準備自己出錢,宋村長聽說後更是連夜送來了去年一半的收益,直接給了宋家,直接言明就是族中的獎勵,這一次,宋父大方接下。
與先前不同,成為秀才的宋元修確實有資格也有能力庇護族人,不說遠,便是衙役來收田稅,看在秀才的份上也不敢太過火,隻這一項就能省下不少糧食,更不提其他。
總而言之,今非昔比。
十畝的田稅給了族田,剩下還有多的,宋元修卻是沒打算再分出去,一來家中以後總要添置田地,給出去容易收回來難,彆到時候真為此鬨了矛盾,反倒不如不給。
二來,他總覺得這樣做有些不大對,好像特意占了朝廷的便宜一般。
所幸沒人眼皮子淺的當麵提出來,也省了解釋的功夫。
飯桌上,你來我往,宋元修第一次體會到功成名就的滋味,當然,僅限於小小吳山村的功成名就。
作為秀才娘子,阮柔所受到的關注前所未有的強烈,仿佛與宋元修的稱呼對應般,她如今也成了彆人口中的秀才娘子,比之宋父和宋母還要受歡迎。
第二日,宋家請了家中的親朋故舊,包括宋母以及幾個媳婦的娘家人,還有村中一些鄰裡鄉親,又是好一番熱鬨。
值得一提的是,作為阮柔的娘家人,阮家一家子人都來了,其中甚至包括挺著大肚子的大娘,俱都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尤其阮母,逢人便說自己女兒是秀才娘子,仿佛全然忘記不久前母女倆的生疏。
其他人哪有不清楚的,都放個當個笑話看。
期間,阮母還大言不慚提出要將自己的田地過到女婿名下,直接被宋母一頓疾風驟雨給罵了回去。
“老娘的娘家都沒提,你這哪門子的親家臉皮倒是厚,我告訴你,沒門。”
當著眾人的麵被拒絕,阮母也不覺羞愧,嘟囔幾句,低頭繼續吃菜,這麼好的菜她可舍不得提前走。
阮父、大娘跟三娘更是當自己沒聽到。
宋母甚是無趣,也懶得搭理,若不是顧忌不請阮家會招致彆人的非議,她是真不想見到這沒臉沒皮的一家人。
阮家當了出頭鳥,場中包括宋大嫂娘家在內的幾家人,見狀俱都偃旗息鼓,壓根不敢再提,宋母說的也是實話,論理宋母的娘家才最有資格,人都沒提,他們急吼吼的湊上去也討不著好。
第二日,計劃請宋元修的夫子和同窗們小聚。在吳山村明顯不大合適,總不好讓一大群人坐牛車到村裡來,故而定了在鎮上酒樓宴請,這樣花費就比家中要多上不少,得虧有宋村長送來的銀子,才不至於出去借錢。
鎮上這一出,宋家人就沒有全部去了,而是隻宋父宋母,宋元修以及阮柔四人,眾人都不太熟悉,阮柔和宋母招待幾位夫子的女眷,倒也並不見外。
教導宋元修最長時間也最用心的龔夫子反倒不在場,叫人有些可惜,不過龔夫子前些天就啟程去京城參加鄉試,若是能中,也是一樁美事。
故而女眷這邊隻有龔夫子的夫人,論起來也是宋元修的師娘,有著師徒之稱,兩人偏又都是秀才娘子,便交由阮柔悉心招待了。
三日過後,宋家終於得到修整的機會。
一切完畢,宋母在屋子算賬,算來算去,家中銀錢幾乎沒了,連給家裡人置辦一身好衣服的錢都沒有。
對著旁人她不說什麼,跟宋父卻是悄悄說,“家底都掏空了,得虧中了。”
宋父隻笑,“你先前跟我說什麼來著。”這是說先前宋母說,一家人得做好吃苦的準備。
宋母白他一眼,“能中當然好,也是元修爭氣。”
說完她還有一樁事拿不定主意,便是小兒媳的待遇問題。
兒子是秀才,自不必多說,以後就是天天在家中躺著都沒人敢說閒話,可小兒媳那裡就為難了。
宋家幾個兒媳本來是一樣的待遇,一起做活一起吃飯,分不出個一二三等。
可如今阮柔好歹成了秀才娘子,再跟著一起就有所不妥,可若區分開來,又怕其他幾個媳婦兒鬨性子。
宋父聽聞也皺了眉,“夫榮妻貴也是有的,隻咱家條件就在這裡,日後活自然還是要做的,隻你多安排些輕省些的活,也不要明說,她們幾個應該都有數。”
宋母瞥他一眼,取笑道:“想不到你還挺有主意。”
宋父無奈,“你以後走出去也是秀才她娘,也讓自己好好歇歇,少交三成稅,足夠咱們家日子舒舒服服的了。”
宋母又想起一遭,“你說元修還要繼續讀嗎?”
秀才於他們這樣的人家自然頂頂好,可不過科舉路上的起點,就看龔夫子以及那位秦姓同窗都在往上考,就知科舉路尚且遙遠著呢。
“看元修的意思吧,府城回來,我看他意思是想繼續考的,若是能考中秀才,謀個小官,以後你也有鳳冠霞帔戴了。”
宋母被逗得哈哈笑,想象了一下那番場景,不覺向往。
諸事忙完,宋家一切恢複到往昔,隻除了家中讀書人多了一個秀才的名聲。
宋大嫂幾人其實也隱隱察覺,宋母安排的活兒變了,攤到五弟妹頭上的活兒明顯輕鬆很多,可即使瞧出來也不敢說什麼,看在小叔子秀才的份上,多乾就多乾點,總比分家要好。
可實際上,宋父宋母壓根沒起過分家的心思,即便要分,那也是分產不分戶,否則好容易避免的田稅和徭役,豈不又得回來。
方才安生了幾日,宋母又提出去樂山廟還願的事來,原是晚上做了夢,第二日備了供品匆匆往樂山廟趕。
依舊旁的人都沒帶,隻帶了阮柔一人。
阮柔見狀,將上次那扇屏風悄悄揣在了懷裡。
這幾日她大著膽子往上麵繡了一篇佛經,幸虧屏風沒有異樣,“壽命+10”的字樣還好生生掛在上麵。
是的,她預備用哪個佛經的名義使得這扇屏風有特殊效果的名義,日後再尋機會獻上去,不過在宋元修順利中了秀才後,已經不急了。
且她已經下定決定,以後不再給宋元修有特殊效果的物品,後麵能考中舉人進士也全讓他憑自己的本事,而偶爾出現的屬性物件兒,則全都被她自己留了下來。
婆媳倆再次上山,相較於上一次宋母將她支開,這一次悄悄有動作的就變成了阮柔。
長壽經篇幅頗長,一扇屏風顯然繡不下,她索性分了十扇,放在一起,巧在隻有她自己能看見這些,倒不至於引起旁人的懷疑。
樂山廟自然有長壽經的經書,當阮柔提出要將屏風跟經書一起放置的時候,明悟師傅顯然大吃一驚。
“施主,你這是做什麼?”
阮柔隻道:“聽說長壽經有祈求長壽之效,我特意繡了長壽經,希望師傅能將其與長壽經一起供在佛前,說不得有些奇用。”
明悟師傅聽得雲裡霧裡,想要照做總覺怪怪的,不照做又怕錯失了什麼。
最後,還是去後院經堂找了長壽經來,還特意尋了一個匣子,將經書與屏風放在一起,恭恭敬敬供在佛前。
稀裡糊塗做完了這些,明悟師傅依舊有些不明白,“這真的有用嗎?”
阮柔但笑不語,“或許幾年後,就會有用了呢。”
她先前已經托人打聽過,上麵那位身體一直不大好,如今不過苟延殘喘,即使現在拿出這扇屏風,或許也可以有大用處,可人隻有到了窮途,才愈顯寶物的珍貴。且總得編造個理由出來,兩三年,剛剛好。
明悟見問不出來答案,索性不問了,多年修行,也不是非要追根究底的人,他隻擔心一點,“這會給樂山廟帶來災禍嗎?”
是的,災禍,明悟雖然猜不出來是何東西,可也知道並非凡物,有時候,過於珍貴的東西是會帶來災禍的。
“不知道,或許會是大富貴,也或許是大災禍。師傅若不願意,我可以帶走。”阮柔坦誠道,原先她是不準備讓明悟師傅知道這麼多的,可人聰明自己猜到了,那就沒太大隱瞞的必要。
“那就放著吧,總歸我沒幾年了。”明悟師傅年紀不小,這些年帶著幾個小沙彌吃齋念佛,身子骨早就不大好,說不得什麼時候就去了。
當了一輩子和尚,明悟師傅沒有凡事的牽掛,唯獨放不下的,就是自小長大的樂山廟,以及親手帶大的小沙彌,早些年的弟子早就各尋出路,留下來的這幾個小的無家可歸,他不養就真的沒活路了。
“師傅還請放心。”阮柔勸慰。
明悟師傅卻不想再糾結,“總歸我不懂那些,若我去了,你看著辦吧。”
此時說這話的他卻沒想到,若乾年後,臨終之際,他選擇用自己最後的遺軀為這份假披上一層真的外殼。
此乃後話。
前廂,虔誠拜完佛的宋母方才發現兒媳不見,出了殿堂見人就在外麵等候。
她再次掏出一張手帕,這次裡麵是足足一兩銀子,不知為何,宋母總覺得兒子中秀才仿佛冥冥中有所注定,這才將原因歸咎在了樂山廟上,故而這一兩銀子她掏的誠心誠意,絲毫不可惜。
出了廟宇,宋母頗有感慨,前後不過一年時間,家中光景就有了如此大的改變。
下山的路上,她看著一旁的兒媳。越看越覺得是一個福星。
隻是瞧著瞧著她又想起了一個問題。
以前小兒媳身體不好,兩人成婚的時候又是那樣一副狀態,故而兩人沒有圓房的事情她是清楚的,之前一直沒催也是想著兒子讀書要緊,隻是如今秀才功名都考出來了,圓房的事也該提上日程。
這種事到底不好叫一個女子主動,她便記在了心裡,想著回去跟兒子說一聲。
將來生了兒子,有一個秀才的父親在,跟著一起讀書,代代相傳承,他們老宋家以後也能改換門庭了。
阮柔全然不知宋母的這番盤算,當然即使知道了,也會裝作不知道,否則也太過尷尬了些。
不得不說,時間催人老的同時,也讓年輕人長得更有光彩。
牛津門前後也不過一年的光景,出嫁時她尚且如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般,乾乾瘦瘦,沒有大姑娘的模樣。
在宋家好吃好喝了一段時間,也沒有累到,如今是出落的亭亭玉立,有了尋常女孩十五六的鮮妍明媚。
當天晚上什麼都不知道的阮柔,麵對。受到阮母一般教導顯得十分尷尬拘謹的宋元修兩兩對視間,有一股莫名的尷尬流淌。
可惜的是兩人到底沒有圓房。
阮母瞧著這可不行,明明是同床共枕的夫妻,瞧著卻很是生疏,倒不像夫妻,更像是一個門簷下搭夥過日子的。
但她也看出了不對勁,或許是日常的相處太過平和,兩人壓根就沒有生出男女的那股□□來,故她想著給兩人再辦個小宴席。
這等私密事情,彆說是告訴外人,宋母便連自家人都沒告訴,自己偷偷炒了兩個菜並上一小壺酒,送到了兩人房間,隨後將外麵的門鎖上,意思很是明顯。
或許是酒壯慫人膽,也或許是氛圍正好,宋元修瞧對麵的女子,就有了一點麵對同齡姑娘的羞澀靦腆。
讀書多年,除去家中一個彪悍的姐姐,他再無與其他女子有過接觸。
花好月正圓,情到濃時,共赴巫山。
翌日,宋母喜笑顏開,其他人都不知道她笑什麼,隻宋元修與阮柔悄悄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