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倆樂嗬嗬回了家, 才聽阮父提起,今天已經有知青申請回程探親。
按知青下鄉的政策,年底的時候知青們其實都有回去探親的資格, 但一來交通不便, 二來路費不便宜,一來一回就得不少錢,很多知青都不會選擇每年都回去,反正知青點人多, 大家湊一起,總能過個不錯的春節。
但今年情況到底不一樣。
上半年就陸續有有關係的知青們找到辦法回城,剛又來了一波高考, 再沒見識的, 也能看出來,知青返鄉或許也將成行, 一時間,人心思動。
有想著高考考得不錯, 上大學就不用再回來的, 也有惦記托家裡找關係門路,順勢留在城裡的,更有很多抱著其他小心思的。
總而言之, 落在他們村,那就是, 所有知青都選擇了今年回城過年。
“過年, 那不挺好的嘛。”尋常人多, 阮父這個村支書還總要擔心他們鬨出點事情來,人全走了才好呢。
然而,阮父卻沒有想象中的輕鬆, “可上麵跟我說,要壓著,不能讓他們一股腦全回去了,容易鬨出事。”
呃,阮柔咂舌,這下就難辦了。
任由知青們回去吧,看似容易,可容易得罪上麵領導,落一個不聽使喚的壞印象。可不讓人回家,如今一個個歸心似箭的,沒個正當理由,真攔著那就得結仇,沒恩沒怨的,阻人前程,也不是個事,阮父不是那等會做惡人的。
偏偏矛盾還就落在他身上,可不叫人發愁。
最後,一家子商量來商量去,還是決定不管。
倒是阮柔這邊,阮父多叮囑了幾句,“說不得會有知青來找你,你沒事可以跟他們聊聊,順便問下大學的事情。”
對於上大學,阮家人隻能說出一個好字來,具體好在哪、需要準備什麼、有什麼補貼,俱都不大清楚,正好可以趁著知青們還在打聽打聽。
阮柔聽了,並不覺得詫異。作為村子裡唯三參加高考的本地人,引人注目是肯定的。
“好。”她十分爽快的應下。
或許是有了生存的底氣,阮柔再次回到村裡,便多了幾分坦然,也不似先前那般避諱著村裡的鄉親們,相反遇到了還能談笑幾句,麵對彆人的打趣審視,也能笑著麵對。
村子裡的人因為要下地,早上總是起得格外早,幾乎是天還沒亮,阮柔就聽到了廚房和雞圈的動靜,那是阮父阮母在做飯和給雞喂食。
沒有多耽擱,她見著外麵天色亮起來,就起身洗漱後到廚房幫忙。
簡單吃過早飯,阮柔正準備跟著阮母出去上工,前後耽誤幾個月,花了家裡不少存款,總不能年底還得因為工分不夠倒貼錢買口糧。
鄉下有一點比城裡好,那就是大隊的地,隻要沒有天災人禍,又肯下力氣,種出來的糧食總夠吃,即便有人家勞力不夠,也能想辦法花錢補,不至於真餓死人。
結果,剛出門,就迎麵撞上正來尋人的知青們。
阮柔看了阮父一眼,得到對方的一句“去吧”,就率先離開。
無奈,阮柔隻得到一旁,聽著知青們的說話、
“阮同誌,我是來請你到知青點,一起回顧一下這次高考的試卷,順便聊聊大學的事情。”開口的是知青裡的一位老大哥,姓孫,名剛,熟悉的一般喊他剛子。
“孫哥,”阮柔稱呼,“麻煩你了。”
“不麻煩,相互印證,我們還得多謝你呢。”
說來說去,都是場麵話,等到了知青點,阮柔才知道,村子裡的另外兩名高考生都已經在了,至於知青,更是全員在場,一個不落,包括跟她有點糾葛的方凱,不過兩人默契地沒有打招呼。
“好了,現在大家都在,我們來看一下高考的考卷,心裡也有個數。”孫剛走到邊上一塊豎立著小木板的地方,估摸著是當做黑板來用。
不論原先對自己考試有信心還是沒信心的,此時都聚精會神盯著小小的黑板。
“我們先從最直觀的數學開始,第一題,我答的是......”
之後是冗長的解答環節,孫剛和幾個知青互相印證,偶爾還問問阮柔三人的意見。
阮柔的回答通常是最直接也最肯定的,因為她對自己的答案和答題過程有信心。次之的是梁書生,最不敢開口的則是錢洪宇。
幾次沒答上來,他不好意思的漲紅了臉,“孫大哥,你就先彆問我了,我就是瞎回答一通,跟你們的差距遠著呢。”
孫剛聞言,也沒勉強,隻是視線往阮柔這邊多看了幾眼,顯然是覺得她更加靠譜。
其實知青們都沒想到這個結果。
他們對阮恬恬這個姑娘的認知,一開始是村支書家的小女兒,看著好像挺受寵的,人長得不錯,也沒怎麼下過地,皮膚不像其他村裡姑娘的黑,但怎麼都跟城裡家境優渥的姑娘們比不上。
再後來,聽說她跟方凱在一起,麵上不說,其實眾人心底都有幾分看不起。
知青們就是這樣,總是自詡城裡人,看不起鄉下的,一旦有兩方結合,總覺得鄉下人占了多大的便宜,甚至阻擾了對方的前途一般,其實最先受不了鄉下辛苦的也是他們。
卻萬萬沒想到,最後這姑娘在知青高考回城的誘惑下,竟然果斷與方凱分手,進而選擇自己參加高考,且如今看來,考得還不錯,就更叫人驚訝和感慨。
這時候,免不得又生出一種,這姑娘很好,方凱跟她分了,是方凱的損失之類的想法。
但不管怎麼想,都沒人直接露在麵上,就連方凱,也維持著一副客氣的模樣。
數學對完是理化,再之後是語文,至於政治,所有人都忽略了他。
如今的狀況下,雖然有了一絲光亮,但到底前途未卜,過去十年帶來的傷害和驚恐尚未散去,沒人敢胡亂言語些什麼。
如此這般,一整個上午就在對答案的過程中悄然而逝,等回過神來,眾人的肚子已然餓得咕咕響。
忙活了一上午,知青點留飯阮柔便沒有拒絕,索性留在這兒吃一頓。
飯桌上難免提起大學的事情,知青裡有對大學情況比較了解的,此時提起來便是一臉的向往和憧憬。
“大學可是包分配的,那些中專出來的分配多是廠裡工人,可大學出來,最低也是一個辦公室出身,條件好的,甚至會被分配到官方部門,那才叫好呢。”
“工作都是以後的事,我覺得啊,大學最重要的還是能學到知識,你看看我們下鄉幾年,高中的知識早忘記了,要不然高考怎麼會這麼麻煩?”
“依我看啊,大學最最好的還是會發放補貼,雖然比不得人家上班拿得多,可也是白來的,說不定省一省還能寄一點回家呢。”
說這話的是一位家裡條件不大好的知青,人瘦得跟竹竿一樣,阮柔會認識她,還是因為先前她把自己餓暈過一次,就是因為要把糧食省著寄給家裡的弟弟妹妹吃。
飯桌上,正是高興的時候,眾人說什麼的都有。
有說回城之後一定要讓父母好好看看,當初非要讓他們下鄉,如今也能憑著自己的能力回去了。
還有的就擔心家裡沒有自己的位置,城裡的住房條件本就不大寬鬆,下鄉多年,家裡的兄弟姐妹各自成親,下一代陸續出生,就連過年回去那幾天都要跟侄子們擠在一起睡,更彆提長久的回去居住了。
也不乏擔心自己考得不好、考不上大學,屆時留在鄉下、還是想辦法回城的人。
當然,更多的還是憧憬未來的美好生活,想著回城之後如何風光、如何在親友麵前炫耀的人。
總之,一頓飯吃得十分儘心,賓主儘歡,人人臉上都洋溢著笑臉,這是獨屬於他們短暫的歡喜。
吃過飯,阮柔與梁書生二人一起出了知青點,肉眼可見,錢洪宇的麵色不大好看。
也是,一群胸有成竹的人裡,混進這麼一個沒什麼指望的,再是粗心眼,也會有點落寞,尤其他也是一個正經的高中畢業生。
“恬恬姐,我是不是太沒用了。”
阮柔見他這幅模樣,本不欲搭理,還是免不了勸說幾句,“洪宇,你想好以後要做什麼了嗎?”
錢洪宇本以為會聽到幾句安慰,再不濟就是幾句譏諷,卻沒想到是一句反問。
以後做什麼?這個問題其實困擾了他很久,錢洪宇不是沒想過。
剛畢業那會兒家裡人就商量著讓他進城找一份工作,可工作哪是那麼好找的,城裡的人尚且不夠分,更何況他這個鄉下的。
後來一家人商量著找關係,即使花錢買,也得弄一份工作,可惜,就連門路都不是那麼好找的,錢花出去不少,也隻得到幾條模棱兩可的消息,壓根做不得數。
再後來,就是家裡的大哥大嫂有了意見,覺得他淨糟蹋家裡的錢還沒有一點成果,兩個人一人唱白臉、一人唱紅臉,擠兌他一個好好的大小夥子天天在家吃乾飯。
實在沒法,錢洪宇隻得跟著父母下了地。
說實話,在真正下地之前,他其實心裡是有怨的,總覺得一家子親兄弟哥嫂兄嫂卻這麼容不得人,等之後他若是有出息了,在城裡找到一份工作,一定不會提拔他們。
可等真正下了地,體會到以往從不曾體驗過的辛苦跟勞累,那種乾完活後,恨不得直接躺在地裡睡到天荒地老的感受,吃飯時上手酸疼得連筷子都抬不起來,麵對沒有多少油水的飯菜,更是一點胃口都沒有。
那一次過後,他忽然就怨恨不起來了,因為他在學校裡輕鬆上著課的同時,他的兄嫂一直過的都是這樣的生活,如此,他又有什麼怨恨的資格呢。
會參加高考,其實也是機緣巧合。
那天吃過飯後,一家子人在飯桌上吃飯,他嫂子忽然提到阮家姑娘也要參加高考,還忍不住嗤笑時,他忽然就起了一個念頭,為什麼人家行,我就不行呢。
衝動之下,他提出了自己也要參加高考,父母幾乎沒有考慮就同意了,就連兄嫂都隻是沉默了會兒就接受,還讓他好好準備。
事實上那天晚上他就後悔了,後悔自己的決定太倉促,說不定又會給家裡人帶來再一次的失望,會讓他們覺得自己沒出息、沒本事,白讀了那麼多年書。
所以之後在其他人都十分迫切地複習時,他依舊跟著家裡人一起下地掙公分,隻在偶爾的空閒時才會拿出高中課本翻一翻,假裝自己並沒有十分努力。
但其實,他明明在學校的時候成績很不錯,真的認真複習,未嘗沒有考中的希望。
就在對方沉默間,阮柔再次開口,“縣裡廠子這幾年都不大招工,等這一屆大學生畢業,高中文憑找工作隻會更難,你若是這一次沒考上,下一次還有機會好好複習,但可能也就這一次了。”
“恬恬姐。”錢洪宇低下頭,先前一直表現得十分無所謂的人,此刻卻將低落擺在了臉上。
“你年紀也不小了,自己好好想想吧。”說完,阮柔也沒多停留,到底是彆人家的事,她提醒一句也是不忍心他因為一時的迷茫耽誤前途。
錢洪宇遲疑著回家,而阮柔則又與梁書生同行了一段路。
“你想好上哪裡的大學了嗎?”梁書生問道。
“我想去京城。”她也沒遮掩,直接說出自己的想法。毫無疑問,這年頭京城與海市是幾乎所有人心目中的繁華都市。
“京城啊,挺好的,不過我想去海市。”梁書生道。
兩人家在知青點的不同方向,隻並行了幾步距離,很快分開,並沒多說什麼。
可走著走著,阮柔發現了不對勁。
從原主的記憶中,她記得跟這人的接觸並不多,就是普通村裡人的關係,見了麵會打一聲招呼,頂多因為對方年紀大,態度上要更為和善。
方才,對方的態度明明有些不對勁,嘴上說著挺好的,可聽上去的語氣卻像極了“可惜了”,可惜什麼呢,她猜是兩人對大學的期望也不在一個地方。
或許,他曾經喜歡過阮恬恬這個姑娘。但時過境遷,那點子情愫既然在上一世沒能碰出什麼火花,這一世自然也不該再有什麼。
很快將這些念頭拋下,阮柔回到家,跟阮父阮母說了些打聽到的消息,第二天,便如常跟著一起下地掙公分。
如今天寒地凍,地裡的活計並不多,但總歸不至於叫人閒著。
忙碌中卻始終沒有再接收到任何關於高考的消息,從一開始的期盼、到後來將事情遺忘在腦後,前後也就半個月的功夫。
村子裡的知青已經陸續回城,隻剩下一兩個實在不甚寬裕的留在村裡過年,勉強讓阮父對上麵領導有了個交代。
早前地裡的糧食交過公糧後,已經按照大家全年的工分分了下去,今年風調雨順的,糧食產量不做,眾人心中更添上了幾分歡喜。
隨著臘月的臨近,村子裡過年的氛圍越來越濃,如今大家最渴盼的事情就是殺年豬。
在鄉下人眼裡,殺年豬就是一項不亞於過年的大喜事。辛辛苦苦養了一年的豬,好不容易膘肥體壯,就等著過年殺了好吃肉,可不得期盼。
村子裡殺年豬的日子早已定好,就在臘月二十五,請了隔壁村有名的殺豬匠,那一天就專門為他們村殺豬。
豬也不是殺了就完全歸自家,很簡單,就跟種地交公糧一樣,養豬也是要交公的。
像是阮家,養了一頭豬,就得交半頭上去,這年頭,人都吃不好,豬更是吃不肥,饒是再用心喂養,一年下來也不過長了小兩百斤,去掉豬頭內臟這些,餘下的肉可能也就一百五十斤,留在家裡的撐死了八十斤。
乍一看,八十斤肉很多,可這是一家子一年到頭的肉,阮家人少還好,人多的七八口人也就這點肉,有的半年都撐不到就吃完了。
這會子也沒有什麼殺豬飯,給了兩個大豬頭、兩條肉,殺豬匠就很高興了。
阮家的肉,稱著勉強也就八十五斤,這肉還不是全能留下,幾家親戚,各家都得送一些,過年走年禮,一部分,等年過完,肉估計就耗得差不多了。
但不管怎麼說,吃肉總歸是叫人開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