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而久之,燕知對於要吃牧長覺做的飯這件事生出了一種莫名的執拗。
這是他倆很少有矛盾的事件之一。
燕知腸胃不好。
牧長覺對他能吃什麼不能吃什麼有很長很明確的清單。
燕知要入口的東西,他都極為小心。
而牧長覺一來沒時間磨練廚藝,二來並不是所有飯點都能保證在家。
所以在這件事上,他鮮有的沒有順著燕知。
要是換成彆人如此忤逆自己,燕知早要絕食示威了。
但是對於幾乎從沒發過脾氣的牧長覺,他反倒又不敢了。
燕知軟磨硬泡了好一陣,哭了兩鼻子,清楚地認識到這事沒戲。
正趕上牧長覺問他想不想去海洋館摸海星,燕知順著台階下來,也就再沒提過這茬事。
燕知吃完飯感覺精神好了一些,心血來潮坐地鐵去了兩站地外的水族館。
過去他在斯大念書的時候,偶爾會去海洋館打小時工。
沙丁魚群像是一麵龐大的鏡子飛快閃過。
燕知久久地仰望著,總在等待自己身後出現另一個倒影。
每次那人如期而至。
燕知卻從不在人前回頭望。
因為他知道自己一旦和空氣說話,就會失去這份收入。
本地的水族館也有巨大的沙丁魚缸體。
燕知在厚重的灰藍前站了一會兒,平靜地看著身後高大的鏡像。
銀色魚群遊過,映出過多的細節。
像是牧長覺環在胸前的雙臂,像是牧長覺微皺的眉頭。
雖然牧長覺如今和過去大不同了。
燕知卻不由想起來小時候,自己睡前非要再多看一集動畫片,牧長覺的那種無可奈何,“這次說好真的隻看一集。”
手環提醒他到吃藥的時間了,燕知準備離開。
果然等他回頭,身後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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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結果那兩天燕知都在家遠程辦公,實驗室裡的學生們挺擔心他,在群裡探頭探腦地問他:“燕老師你是不是又發燒了?”
“用不用我們給你送飯啊?反正食堂都順路。”
“知哥要不要水果?我爸媽過來看我帶了一筐雪花梨,潤肺。”
“@梅時雨注意你的措辭,誰是你哥?叫‘燕老師’。”
“……好的楊老師,燕老師要不要梨?”
燕知脾氣不算好,但是對實驗室裡這幫小孩隻有科研上的要求。
隻要學習態度端正,他們彆的方麵不惹麻煩也不遇到麻煩,燕知就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知道實驗室裡有的學生比較刻苦,晚上做實驗做得很晚,撥了一筆勞務專項,讓楊曉生平常在學生辦公室投放零食。
燕知實驗室剛開,人不多,主要是學校裡來修習的本科生。
跟他接觸了一段時間,學生逐漸就放開了,有時候在走廊裡會偷偷躲起來從背後拍他的肩。
之前學校裡的領導碰到過一次,還委托他隔壁實驗室的老師來跟燕知談話。
田中治是比燕知資曆長二十來年的教授,坐在燕知辦公室的沙發上叮囑他:“學校的PI管理策略課你應該上過。要跟學生立威,不然他們不怕你,管起來很麻煩。”
當時燕知很虛心很認真地聽了,客客氣氣的地把田老師送出門。
後腳他要看一組有點衝突的文獻,忙著要甄彆孰是孰非,就把田中治說的一整套“大餅大棒甜棗”管理方法給忘了。
等到晚上他把一直卡著的一個小問題想通,已經快十一點了。
當時燕知準備離開辦公室,正趕上幾個學生做完實驗在鎖門。
他們消息很靈通,聽說了燕知被執行院長談話的事情,有點愧疚,“燕老師,您剛結束?”
燕知看了一眼表,“你們怎麼才走?”
“腦片狀態好,多練習了幾組動作電位。”打頭的學生老老實實地回答,“而且實驗室有網有空調。”
“以後可以早點開始,彆弄這麼晚。”燕知自己對工作沒有時間限製,但他總希望學生能養成好的習慣,不要像他。
“得要這麼
晚的,不然夜宵不出攤唔唔……”一個學生剛說一半,就被另一個學生捂住了嘴,“梅時雨你閉嘴吧好嗎?”
“夜宵?”燕知偏頭。
之前他上大學的地方,入夜之後街上幾乎隻有流浪漢。他很久沒見過擺攤賣夜宵的了。
而現在他除了某些特殊時期,晚上幾乎不去校外,可以說對夜生活一無所知。
見他問,被捂嘴的學生從魔掌下掙脫出來,“告訴他怎麼了?萬一燕老師也想吃呢?”
然後就是一小圈學生圍著燕知,嘰嘰喳喳地跟他說他在微博上的照片多火,論壇怎麼誇他。
燕知跟著學生吃了小半碗熱乾麵,喝了一杯紅豆甜湯。
燕知不在非工作時間談課題,彆的話也不多。
吃夜宵期間主要就是聽,以及婉拒了幾個跑要他微信的陌生年輕人。
但從那往後,用楊曉生的話說就是:“實驗室裡半天看不到燕老師,就會不停有人問他到哪兒去了。”
所以這兩天燕知沒在,實驗室裡的人有點坐不住了。
燕知習慣性地直奔主題,“沒發燒,我檢測結果陰性,明天就回實驗室,不需要帶飯。請幫我帶一個梨@梅時雨,謝謝。@程芳你的大創課題我有點新想法,你明天上午九點零五到十點之間的時間請空出來給我,衝突的話我可以重新安排。”
“收到,老師@燕知,不衝突!”
“嗚嗚嗚狠狠羨慕程芳師兄……老師,我也想跟你討論,我也愛學習!”
“小朋友你才大二,排隊排隊!”
“燕老師,明天中午去食堂嗎?約飯嗎?明天食堂發免費青團,有豆沙口味的[乖巧.jpg]”
“約飯+1”
“約飯+2”
“青團+3”
燕知看了一下日程。
明天下午他要去一趟劇組,但至少也要一點半之後,還是來得及在學校吃飯的。
隻是他腸胃不好,不太可能有機會嘗試青團。
反正去食堂很容易被圍住,燕知更傾向於和自己實驗室的學生一起吃。
青團也可以送給學生,他們好像很喜歡。
“好,那你們提前十五分鐘喊我。”
第二天九點五分零一秒,程芳踩點從燕知辦公室門口進來,“燕老師早上好。”
燕知把桌麵切到討論頁麵,“早。”
男生提著一個熱騰騰的小兜,放到燕知麵前,“包子是香菇青菜的。今天沒賣紅棗豆漿,紅豆的可以嗎?多放糖了。”
燕知生過病之後早上很容易胃口不好,之前昏倒也是因為早上沒吃下去。
今天早上他隻喝了點蔬菜汁,但並沒有讓學生給他帶早點。
而且他也不知道學生怎麼會對他的口味這麼清楚。
燕知有些詫異地看了男生一秒,“你專門去買的?”
“我怕提前買就冷了。”男生有點羞赧地摸了摸後腦勺。
“好,謝謝你。”燕知很溫和,“不過下次不用了,我吃過的。”
程芳看了他一眼,“老師您知道學校論壇有您的貼子吧?”
“我知道。”燕知早就聽學生繪聲繪色地說過幾百遍了。
那幫小孩就喜歡聊這個,越是當著燕知越愛聊。
“那您也知道,論壇裡更新了您今天早上的狀態圖,說您臉色不太好了吧?”程芳把熱早餐往他麵前推了推,“現在我室友都知道我進了您的實驗室,照顧不好您,我要承受很大的輿論壓力。”
燕知真不明白現在的小孩怎麼這麼多門道,有些哭笑不得,“好,我吃,但先說正事兒。”
“我彙報,您邊吃邊聽,不耽誤。”男生直接把包子放他手裡。
“我現在有點兒明白了,”燕知看著手裡的包子,慢悠悠地說:“為什麼田老師說如果不立威,實驗室就會變得‘難管’。”
程芳立刻狗腿地吐吐舌頭,“我錯了,我這次工作有進展。您就權當獎勵我,吃點兒早餐,好嗎?”
程芳講,燕知聽。
隻是稍微聽個開頭,燕知就知道方向要怎麼調整,“我有兩個方案。如果以後你想換其他環境發展,那大創項目最好能做一個短期的,你可以帶走的成果;如果你想留在實驗室,那就可以考慮做學位相關的大課題,大創用階段性的數據結題。”
人到大三,程芳已經是混過三個實驗室的老油條了。
他見過太多“榨汁機”老板,不顧學生死活,隻管實驗室能不能出“大文章”。
往往就是一將功成萬骨枯,一地雞毛和炮灰。
燕知的規劃非常明顯是從學生發展的角度考慮的。
因為如果從資源角度出發,萬一程芳不考慮留在實驗室,那讓他做短課題完全就是“浪費”,還不如讓他輔助彆的學生貢獻數據,最後讓他空手走人還可以美其名曰“鍛煉”。
程芳毫不猶豫,“我成績夠保研,留在您實驗室。”
學生既然想好了,燕知不多說,“好。”
他輕點了一下頭,拉開一張新的演示文稿,進入正題,“我有幾個新的方向,你可以選你自己感興趣的。”
他在討論課題的時候是完全投入的。
燕知預測了程芳的每一個選擇和問題,像是按照一個編程腳本,清晰有序地為他設計了最合適的科研策略。
程芳聊得舍不得走,但是燕知臨時接到通知去學院參與一個學術沙龍,回來差不多就到飯點了。
昨天跟學生約了午飯,他在路上專門看了一眼群裡的消息。
“@燕知老師,吃飯嗎老師!”
“去衝青團嗎知哥!”
“@梅時雨注意你的語言。”
“好的楊老師…去衝青團嗎燕老師[心心.jpg]”
燕知簡短地回了三個字,“兩分鐘。”
一分半之後他走出電梯,拐進走廊再經過辦公室就是他的實驗室。
隔老遠能聽見實驗室門口的學生在嘻嘻哈哈地說笑,應該都是在等他。
他剛走過拐角,看到辦公室門口靠著個人。
很難認錯的高大,哪怕是便服也穿出清晰的寬肩窄腰。
那人隔著三米,從帽簷下看著燕知的目光像是映出日照的湖水。
開闊明亮,卻不清透。
燕知的腳步頓了一下。
換成以前,他可以直接當做沒看見,若無其事地走過他大腦虛構的陪伴。
但在燕知即將經過的時候,牧長覺很自然地伸手,握住了他的小臂。
走廊另一側的說笑立刻停了。
幾個人高馬大的男生抄兜走過來,隔著挺遠就高聲問:“欸,那邊兒誰啊?手先撒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