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的時候,前方戰線再次傳來消息。
大軍在塗國邊城城外駐紮了,敵軍開始負隅頑抗,準備守城不再進攻。
攻守兩方形勢清晰,雲棉高高懸起的一顆心也終於緩緩落下。
她領著人趕了過去。
遠遠的,濃烈刺鼻的血腥味就刺激得戰馬躁動長嘶。
雲棉勒停戰馬,遠遠看著前方豎起無數火把的戰場。
火光和月光的照耀下,滿地橫屍,血流遍地。
“幫忙清掃戰場,注意安全。”下達命令後,雲棉自己也下馬走了過去。
入目全是腥臭的刺眼的鮮血,染血的箭矢,染血破爛的軍旗,染血的甲胄,和染血斷裂的殘肢斷屍。
人的屍體,馬的屍體,踩下去的每一腳,泥土都是綿軟的,早已經被血浸泡成了軟爛的泥坑。
係統沉默飛在她身邊,看她費力地抱起一具具屍體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掩埋坑中拖。
“小郡主,你去前麵吧,這裡交給我們就行。”有人想勸她離開這個地方。
雲棉搖搖頭,擦掉額頭的汗水,血跡也被一同抹在了臉上,她輕聲說:“沒事,你們不用管我。”
她彎腰將屍體上的箭矢拔掉,借著躍動的火光看這具屍體身上被血染紅浸透的軍服,是塗國的兵士。
將他也拖去坑中後,雲棉站直身體喘了口氣,可呼吸間全是濃鬱的血腥臭味,令人作嘔。
這種味道聞久了,難免會頭暈,雲棉環視了一圈戰場,閉了閉眼,而後繼續走過去收殮屍體。
遇到塗國的兵士屍體,就將他們拖去坑中,遇到大慶兵士的屍體,就先摸屍,把他們身上被血染透的家書或是旁的什麼能證明身份的東西收撿起來,等戰爭結束後,由朝廷下發撫恤時帶回給他們的家人。
這一晚上,雲棉覺得自己對血肉都快要失去認知,那些冰冷的,黏糊的屍體,她沉默地拖走了一具又一具。
戰場上除了地上躺著的屍體們,來來往往全是負責收斂屍體和搜尋傷員的兵士們。
這場戰役無疑是大慶的勝利,所以那些苦苦熬著痛到昏厥又被痛清醒的傷員中,也隻有大慶的能得到更好的救治。
至於塗國的傷員,大慶兵士也會綁起來抬回去,進行簡單的救治後,他們將會被充作俘虜。
雲棉蹲下來伸手探了探眼前這名兵士的鼻息,是熱的,但……斷斷續續的微弱,他的口鼻間全是往外湧的鮮血,呼吸都被堵塞了。
雲棉收回手,沒有讓人來將他抬走救治。
他要死了。
雲棉不記得自己認不認識這名兵士,但她認得他身上的軍服,是大慶兵士才會穿的軍服。
雲棉屈膝跪在綿軟的血地裡,俯身將他半托起來,讓他能夠在死前好好的喘兩口氣。
“小……小……”
他似乎認出她了。
可他說不出更多的話了。
他用力
地呼吸了幾口粘稠空氣,
然後在她懷裡徹底失去呼吸。
雲棉抱著這名好像很陌生又似乎格外熟悉的兵士,
怔愣了片刻後,從泥坑裡爬起來,雙手抱著他腋下,一點點慢慢拖著他尚且沒有僵冷的屍體往坑邊走去。
坑裡已經埋了好多的屍體,埋不下的都堆在一邊,等戰場清理完畢,他們就會被一把火燒成渾濁的灰燼。
“小郡主。”守在一旁的兵士臉上蒙著布料,伸手接過她拖過來的屍體。
雲棉有些脫力,反正渾身都是血泥,她也不在意什麼乾不乾淨了,一屁股坐在旁邊,仰起頭疲憊地閉眼。
好累,身體累,心裡也沉甸甸的墜得心慌。
抬手揉了揉酸痛的肩膀,雲棉抱著膝蓋安靜坐在屍堆旁,乾淨的眼底清晰倒映著戰場上明滅不定的火光。
這隻是第一天的戰爭,接下來還有漫長的攻城戰,攻城戰結束後還要入城,安撫百姓,接替守城之職等等……
這期間少不了死亡和流血。
而這也僅僅隻是一個塗國的邊境。
說起一統天下總覺得意氣風發輕而易舉,少年之誌遠在千裡沃野,天高海闊總能肆意翱遊,可當鮮血從身體中迸濺出來,當一個活生生的人表情定格緩緩倒下,當溫熱的身體變得僵冷……
一切都變得現實且殘忍起來。
原來天下的統一,是要用好多好多好多的人命去堆積搭建的。
“小棉花。”耳旁傳來熟悉的聲音,雲棉扭頭看過去,白烈正站在不遠處朝她招手。
他走近後,雲棉才看清他脫了甲胄,身上也和她一樣裹滿了黏膩的鮮紅泥漿。
白烈跟著毫無形象地坐在她身邊,深吸一口氣後喟歎著狼狽躺倒。
“我的手好像已經不是我的手了。”
“我的鼻子好像也不是我的鼻子了。”
“小棉花,你知道上戰場的時候,我心裡在想什麼嗎?”
雲棉側過臉看他,“你在想什麼?”
“不知道。”白烈的聲音慢慢低下去:“所有人都在吼,在哀嚎,在衝鋒,我被裹挾在無數的兵士裡,就像奔流浪濤中的一滴水,沒有自己的思想,被迫往前,被迫舉刀,眼前全是血,耳邊全是刀刃刺破血肉的聲音,我腦袋裡一片空白,除了揮刀砍人,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有想過。”
連自己的生死,那時候似乎都變得不受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