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食物的誘哄下,雲棉最終還是努力鼓起勇氣,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
小小的手,白白嫩嫩,和她自己的手截然不同。
雲棉驚訝地瞪圓了眼睛,詫異的怔愣了片刻後,終於試探著抬起手,微顫著輕輕觸及自己的臉頰。
指腹觸碰到溫暖柔軟的肌膚,光潔如新,和她原本坑窪可怖的臉頰也全然相反。
雲棉霍然抬頭。
正撞進雲錦衣溫柔心疼的目光中。
她忍不住仔仔細細打量眼前的媽媽。
是她已經快整整七年都再也沒有見過的媽媽。
夜夜夢回時才會出現在夢境中的五官,隻存在於泛黃老舊相片上的人,如今卻鮮活真實地出現在她眼前。
雲棉恍惚間以為自己這是又誤入了某個夜晚的夢境,和其它夢境截然相反的是,這個夢境裡的一切都美好到讓她想流淚。
“……媽媽?”雲棉雙眼含著淚,直勾勾看著蹲在眼前的人,終於在媽媽柔和溫軟的目光中輕聲喊了她。
即使是這樣,語氣裡也小心翼翼藏著幾l分不確定。
雲錦衣輕軟斂眉,溫聲應下後,伸手將女兒從地上輕輕拉起來。
在她觸碰的一瞬間,雲棉的身體仍舊會下意識抗拒和顫抖,但又被小朋友自己努力克製住了,乖乖的順著她的力道站起來,然後才發現自己此時似乎格外的矮。
“先來吃飯。”雲錦衣摸摸女兒的頭,牽著她到餐桌前坐下。
撲鼻的牛奶香味讓雲棉很難從恍惚中回神。
眼前的一切都是和那場大火一樣被她死死埋藏在記憶深處的畫麵。
香甜鬆軟淋著晶瑩蜂蜜漿,撒了細碎桂花的軟糯米糕。
醇香濃鬱奶香十足的牛奶燕麥粥。
還有一小碟色澤誘人的涼拌蘿卜……
這是雲棉童年記憶裡吃過最多也最喜歡的東西,是媽媽一年裡會給她做好多次的早餐,是她這七年來日日夜夜的思念和妄想。
雲棉甚至有點不太敢動勺子去碰它們,這一切就像漂浮在陽光下輕盈美好的泡沫,看似美好,實則輕輕一碰可能就會徹底破碎消失不見。
所以雲棉不敢碰,生怕從夢中驚醒。
直到媽媽用筷子夾了一小根酸辣香脆的蘿卜絲喂到她嘴裡。
雲棉:“……”
冰冰涼涼的蘿卜絲帶著讓口舌生津的酸辣味,在舌尖觸及到後就很快充盈到口腔,她有點木訥地咀嚼著,開胃的小菜讓她本來就很餓的肚子變得更餓了。
將嘴巴裡的蘿卜絲咀嚼著咽下去,雲棉什麼恍惚都沒有了,她忍不住吧嗒了下嘴巴,然後在媽媽滿藏笑意的注視下,低頭用勺子舀了滿滿一勺牛奶燕麥粥,稍微吹涼一點後嗷嗚一口喝到嘴巴裡。
下一秒,小朋友的眼睛微亮,扭頭篤定地說:“媽媽,牛奶裡你還加了點糖對不對?”
雲錦衣不答反笑,用筷子夾了塊米糕,蘸著蜂
蜜漿繼續喂到女兒嘴巴裡,而後說:“棉棉再吃這個,看還是不是你記得的那個味道?”
雲棉鼓著腮幫子,越咀嚼眼睛越亮,最後雙眼直勾勾盯著媽媽,眼裡的確定和欣喜越來越多,她原本壓抑克製的情緒似乎也隨之越來越外放。
“好吃嗎?”雲錦衣又投喂了一筷子米糕。
雲棉忙不迭點頭:“好好吃!”
是記憶裡誰都代替不了也冒充不了的,獨屬於媽媽的味道!
雲棉之前一直遊離漂浮的不安終於塵埃落定,她悄悄鬆了口氣,然後就忍不住一點點往媽媽身邊挪動。
等一頓早餐吃完,原本乖乖坐在凳子上的小朋友,已經不知道怎麼賴到媽媽懷裡去了。
吃完飯仰著臉乖乖被媽媽擦完嘴巴,雲棉捂著好撐的肚子,這才有點不太好意思地抿嘴,她、她不是故意要當小孩子和媽媽撒嬌的。
隻是……存在於記憶深處和夢境中的人,隨著時光流逝一日日變得模糊不清的人,突然真真切切的出現在眼前,雲棉原本在生活中遭受挫折後改變的性格就好像突然被藏起來了一樣,總會像一個真正的小朋友一樣,下意識找媽媽,然後做什麼都想要依賴依靠著她。
一定是這個身體的年齡太小了,所以才讓自己也變得有點幼稚起來。
15歲的棉棉用以上借口偷偷說服了自己,然後就心安理得變成媽媽的小跟屁蟲,媽媽走哪她跟哪,像個有影子的乖巧背後靈一樣。
等到雲錦衣也將早飯吃完後,她拉過始終黏在自己身邊的小家夥,抱著她低頭問道:“棉棉想跟媽媽在外麵多玩兩天,還是今天就回家?”
剛才雲棉已經從光球那裡看到了它錄製下來的,上一個棉棉進雲家時,被家裡兩位老人熱情迎接和相處的視頻。
因此在媽媽詢問後,雲棉沒有過多思考,很快回答她:“媽媽,我想回去~”
和上一個棉棉不一樣,她不喜歡人太多的地方,不喜歡人類密集擁擠的環境,更不習慣出門在外麵走動。
或許在火災之前,在失去媽媽之前,雲棉是個樂觀開朗積極向上的小朋友,但現在即將滿15歲的棉棉,卻隻是一個自卑的,像老鼠一樣生活在陰暗環境中的小孩。
她唯一的朋友就是吳音。
除此之外,那個世界似乎再也沒有能和她好好對話好好相處的人。
除了媽媽留下來的那間屋子,世界之大,再沒有雲棉的容身之地。
所以家,對於雲棉而言,就是唯一的安全屋。
上個棉棉想要看到更大的世界,這個棉棉卻隻想縮在蝸牛小小的殼裡,哪裡都不去,也誰都不想認識。
雲錦衣輕歎著將情緒低落的女兒擁到懷裡,下巴輕輕抵在她的頭頂,右手托著手機和女兒一起買回程的機票。
照顧到小朋友的“社恐”,和來時不一樣,雲錦衣買的是頭等艙。
但買完機票,懷裡棉棉僵硬的身體卻始終沒有放鬆下來。
雲錦衣能夠
猜到女兒在擔心緊張什麼。
因為等會就要去機場了。
再怎樣,她也沒辦法避免在進機場後熱鬨來往的人群。
於是雲錦衣乾脆牽著女兒來到洗手間。
雲棉被媽媽抱到了懷裡,她有點害羞,因為自己其實已經15歲了,15歲的小朋友都快要成年了,怎麼還能被媽媽抱著走路呢?
可一邊在心裡默默想著這樣太幼稚,雲棉一邊又忍不住乖乖伸手圈住媽媽的脖頸,將臉埋在她的頸窩裡,依賴至極。
雲錦衣不知道女兒心裡的糾結,不過就算知道了,估計也隻會笑著貼貼女兒的額頭,不會真的鬆手將小家夥從懷裡放下來。
走到洗手間,雲錦衣偏頭和女兒的臉頰輕輕碰了一下,輕聲說:“棉棉,抬頭看鏡子裡。”
雲棉下意識按照媽媽說的去做。
然後就看到一個縮小版的自己。
白白淨淨,可可愛愛,臉頰肉乎乎像個隨時能被人咬一口磨磨牙的小肉包子。
雲棉:“……”
鏡子裡的自己,渾身上下,真的沒有任何火焰舔舐灼燒後留下來的痕跡。
雲棉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真正這樣認真的照鏡子看過自己了。
準確來說,她家裡根本沒有鏡子,一麵都沒有,這七年她隻能低頭看到自己身上如蜿蜒蜈蚣一般猙獰的傷疤,隻能抬手撫摸感知自己臉上疙疙瘩瘩讓人心裡不適的傷痕坑窪。
她一直都在欺騙自己,隻要看不到,她就還能當個稍微正常一點的人。
就連家裡的窗戶,會反光的牆麵……也全都在她發瘋一樣的自我厭棄後,被吳音找來彆人扔掉不要的紙殼報紙,一點點給她遮擋覆蓋了起來。
所以這是雲棉七年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照鏡子。
她看著鏡子裡似乎和幼年時的自己沒有任何差彆的臉,忍不住伸手碰了又碰。
半晌,雲棉又轉過身,一腦袋悶進媽媽的頸窩裡,嘟囔著小聲說:“媽媽,你要是見到很醜的我,還會找到我讓我當你的女兒嗎?”
她總是忍不住問出一些可能會刺傷自己的話。
可她控製不住,即使在媽媽身邊很安心很安寧,但沒有任何安全感的小蝸牛就是會一次次小心翼翼地探出觸角。
雲錦衣拍拍女兒後背,抱著她離開了洗手間。
雲棉沒有第一時間得到答案,心裡已經有不安開始擴散了,但還是抿著嘴,攥緊手指和媽媽的衣服,盯著媽媽的眼睛固執追問:“媽媽,要是我還是那個像鬼一樣又醜又可怕的雲棉,你還會找我當你女兒嗎?”
你要老實回答我喔,不然我就再也不喊你媽媽了。
反正……反正之前那麼多沒有媽媽的日子,她也都咬牙撐著好好活下來了不是嗎?
媽媽對棉棉來說,根本就不是什麼必須要擁有的奢侈品。
在等待答案的短暫幾l個呼吸間,心中逐漸不安慌亂的小朋友倔強的悄聲安慰自己。
可她的眼眶卻也跟著偷偷泛起了霧氣。
這難道是一個很難以回答的問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