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二十五歲的夏天(2 / 2)

“格格在看什麼?”那個仿佛睡著的李光地突然問。

小景君抿了抿嘴,從她諸多疑問中摘了最不尖銳的一個:“都在說陳夢雷,陳夢雷是什麼樣的人?”

李光地很平靜地往椅子裡靠了靠:“他是個苦命人,從此眼裡隻看得到自己的苦,看不見彆人,因此才是個苦命人。此人——不堪為臣。”

他冷漠地像是在品評一個跟自己毫無關係的人。

“我看著李光地,有時候覺得他也不像個壞人呢。”剛出李光地的院子,小景君就說。

八貝勒揉了揉她的腦袋,笑道:“那你現在改了主意了,覺得是陳夢雷在汙蔑李光地?”

小丫頭的臉都皺成了一團。“也不是……他挺精明的,興許……我也說不清。”

“你看,隔著流言去批判他人人品,是多麼容易的一件事。你隻當他們是故事中的人,隨意站了對錯,以為誰誰誰是好人,誰誰誰是壞人,同情一番或痛罵一通,多麼暢快。但見了活生生的人,親眼見了其有親人朋友,見其有喜怒哀樂,便知那一時暢快是多麼草率而傷人了。”

小景君好像悟到了什麼,轉而變得義憤填膺。

“你現在一定覺得那些品評大臣、責怪李光地的人不道德了。但彈劾百官是禦史台職責所在,若沒有他們,那朝上真正的壞人就無人去管了。”

小丫頭更加迷惑了。“那阿瑪到底是站李光地呢,還是站陳夢雷?”

八貝勒蹲下來,輕輕環住閨女。“丫頭,你阿瑪虛長了這點歲數,見過幾次大災。水災之時,有一浮木漂於洪水之上,有兩人爭木,浮木已經腐爛,不能承擔兩人的體重。甲先抓住了浮木。乙幾次死死抱住甲的腿,都被甲踢開,最後乙被洪水衝走了。你覺得甲是壞人嗎?他不肯犧牲自己去接納乙。你覺得乙是壞人嗎?他為了求生幾次要去把甲也拖下水。”

小丫頭都驚呆了:“如此殘酷醜態畢現的事兒……但生死攸關,怎麼能要求人人都是舍身飼鷹的佛祖呢?”

“正是這樣啊!生死攸關,還以道德評判,不是愚蠢,就是殘忍。李光地、陳夢雷都是漢臣,在三藩動亂的年代中,又曾身陷敵營,本就是廣受懷疑、生死一線的時候。得了投誠的功勞,就能生;沒有這份功勞,就可能一家俱死。你若是李光地,你會讓嗎?你若是陳夢雷,你會鬆口嗎?”

“對……對哦。是我我也不鬆口,被人罵就被人罵,好死不如賴活著。那些罵李光地的人,事情到了他們身上,他們也會做同樣的選擇。”

“你問我如何看待李、陳二人。我看陳夢雷,便會想到他大好前途一朝斷絕,唯有咬死李光地才能從其血肉中謀得一絲光亮,執念二十年,便覺得悲哀。我看李光地,便想到他因著此事的汙點,戰戰兢兢二十年,不多言、不交友、唯有埋頭做事,水利田畝吏治良策無數,然而終究逃不過名為陳夢雷的宿債,落到如今稱病請辭的地步,不也令人唏噓嗎?”

小丫頭服氣了:“原來阿瑪是這麼想的,如此,誰是誰非倒是不重要了,錯皆在‘洪水’。但這場讓李、陳二人不死不休的‘洪水’究竟從何而來呢?是怪到三藩嗎?還是因為滿漢相疑?”

“滿漢相疑,何嘗不是爭奪浮木的甲乙呢?”八貝勒歎道。

八貝勒父女的這番對話,沒有避著李家的下人,於是李光地不一會兒就知道了,他笑了好幾聲,又落下兩滴淚。“我給太子上了二十年課,太子看人看事不像我,像皇上。諸皇子中看人看事最像我的,是八爺。”當然以李光地的謹慎,沒有將這句話說出口。

那麼皇上的思維是怎麼看待這件事的呢?

“陳夢雷和李光地,哪個更識相,能夠用來當漢臣楷模,千金買馬骨?是李光地。陳夢雷和李光地,哪個在朝政上更加務實能乾,遇到難題更能出謀劃策?是李光地。陳夢雷和李光地,哪個更加忠心君上,不跟皇子勾勾搭搭?是李光地。所以李光地繼續當他的吏部尚書,陳夢雷隻能掛個編修的職務修他的書。他們都能在朝廷中有自己的位置,彆讓他們見麵鬨起來就行。寫文章互罵都是小打小鬨,誰要是敢結黨攻訐對方,甚至與奪嫡攪合在一起,就是禍亂朝堂,弄死拉倒。”八貝勒和八福晉在臥室裡給小丫頭分析。當然上麵這段有些尖酸的話是雲雯說的。

景君差點一個滑跪磕到小桌。

“好粗暴哦,但是好合理。”她把自己扶正,鄭重地朝阿瑪拜了拜,“我今天才知道阿瑪為什麼被人叫君子。阿瑪難道不知道像額娘說的那樣,用主子的視角去看臣子嗎?阿瑪的頭腦是能夠想得到的,然而阿瑪首先想到的不是駕馭他人,而是陳如何可憐,李又如何可悲。非仁弱,非駑鈍,而是因為阿瑪是君子,才這般去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