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5. 二十九歲的秋冬 。(2 / 2)

康熙確實不奇怪,甚至還有些同情曹、李兩人。“他們兩家的情況朕是知道的,從府庫中借的銀兩不全是自家揮霍了,大多還是用在南巡的耗費上。朕不是做事不敢當的人,這件事情還是要聲明的。”

康熙都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了,若這還是在康熙盛年鋒芒無二的時候,應該是沒人敢去摸虎須的。可惜啊,現在是皇子們分到了許多權柄的康熙晚年。於是乎,就又有禦史蹦躂出來,說“戶部清算今年的收支的時候,發現了好多虧空,但礙於借款的人裡麵有皇子,所以不敢聲張。戶部的人不敢說,他是禦史他脖子硬,他來說。這虧空不能不理會了,還是得讓人補上。”

提到了皇子了,站在大臣們最前麵的幾個黃帶子的當事人齊齊轉頭看了那名禦史一眼。康熙皺起了眉。他也發現事情有些不對勁了。

有人想搞掉曹寅和李煦?不可能,他絕不讓步,這兩人所在的位置太關鍵了。沒有曹寅和李煦,短時間內帝王的視野將在江南出現一片盲區。

有人要搞皇子?怎麼?朕還能因為皇子從國庫中借了銀子而廢掉王爵不成?且先看看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打定了主意之後,康熙先強硬地保證自己的利益。“曹寅、李煦,留在原職,儘快填補織造虧空,這事朕已經決定了。倒是戶部虧空,眾卿的看法呢?”

康熙順著拋出了這個誘餌,朝堂上立刻就熱鬨了起來。

有年輕的禦史捧著灰撲撲的奏折本,激情澎湃地宣講“清廉”、“為國為民”,欠了國庫的錢就是得還上,還不上子子孫孫接著還,而且從此以後不準國庫再借錢給大臣了。

有極端的還錢派,自然也有還不起錢的。當即有老臣抖著站滿砂礫的黃胡須,淚流滿麵的表示自己家隻有自己一個老頭子,依舊無法靠俸祿養活自己,若再追查虧空,他就隻有從金水橋上跳下去這一條路了。這老頭姓蔡,還真是朝中有名的窮光蛋,藍色的朝服下麵全是打補丁的長衫。

有蔡老頭的痛哭流涕,又帶動了一批因為朝廷摳門的俸祿而過得苦哈哈的小官。京官京官,說得好聽,在天子腳下,機緣比旁人都要多一些,地位也比外地為官的要高上些許。然而京官都擠在這一畝三分地裡,上層確實富得流油,底層的小官小吏可就麻煩了。隨便乾些什麼就要遇上比自己官大的,那逢年過節賀禮要不要送?甲是自己上司的上司,乙是隔壁部的現管,丙是自己科舉時的座師……一個個打點過來,再富庶的家底都能被掏光。出項多了,但京官的收入可是遠遠比不上地方官的。地方官還能朝老百姓伸伸手,京官怎麼辦?就隻能靠從國庫裡借點錢出來過日子了。

幾個低級官員,還都是瘦兮兮苦哈哈的那種,在後排哭成一團。站在前排肥頭大耳也一個個哭起窮來,到最後,夾在各種哭窮聲音裡麵的幾聲“那戶部沒錢了怎麼辦”、“明年若是遇到要賑災、修堤,發不出錢怎麼辦”都顯得氣息微弱。

最後,康熙爺給出了一句“容後再議”,相當於是給出了一句“拖”字訣,同時也終止瀕臨崩潰的朝堂秩序。

然而虧空的事情既然已經擺到了台麵上,就不會輕易消停下去。接下來還會有人不停地提到國庫虧空的問題,不光是因為隨著窟窿越來越大,有識之士看不下去了;也因為朝堂爭鬥的需要,而虧空是個非常好用的靶子和魚鉤。

八爺下朝回到家中,就令王府長史靳治豫取來賬本,查看自家從國庫中借的銀兩款項。“我若是沒記錯的話,是總共借了兩萬兩白銀的。”

雲雯對照著賬本細細查了一回:“確實是兩萬兩。”她查完,又主動將賬本傳遞給幾位幕僚先生。

他們家最初將這筆銀子劃入到了皇帝給兒子的賞賜那一冊當中去了,這冊算是八爺家的私房賬本,幕僚先生是不方便看的,這才有了雲雯先查賬的舉動。哪怕是雲雯主動遞出了賬本,兩位幕僚先生都是持有一種很恭敬的態度,隻是禮貌性地掃了一眼。

跟在父母身邊的景君很是奇怪。“阿瑪,咱們家缺錢嗎?怎麼還要從國庫裡借銀子呢?”景君格格想著自己私房中那些隨便一件就價值上千上萬的好物件,怎麼也接受不了阿瑪已經到了借錢度日的時候。“若是家裡缺錢了,將我那些‘玩意兒’賣掉吧。金子銀子我不能吃不能穿,不如孝敬父母。”

真不愧是他的小棉襖啊。八爺感動地抱起大閨女,讓她坐在自己的膝頭。“阿瑪哪裡就缺錢了?這些年家中隻有結餘、沒有虧損的。雖然修園子用掉了十幾萬兩銀子,但也隻是花了些積蓄罷了。”

“那——借款——”小丫頭拖長了聲音,雙眼灼灼地盯著八爺,大有一副他若是打腫臉充胖子就會被聰明的景君小格格揭穿的架勢。

“你阿瑪我隻是隨大流罷了。”八爺歎了一口氣,“你叔伯幾個都分到了園子,為了在你皇瑪法跟前討巧,各個說等園子修好了,就請他老人家去吃飯。雖然你皇瑪法沒有應承,但為了可能的接駕的排場,各家都鉚足了勁兒往園子裡砸銀子的。咱們家修了十幾萬兩,已經算節省的了。你想想你九叔那的珊瑚王,再想想你三伯種的百種蘭花,還有你十二叔移栽的百年老佛樹,哪個是幾千兩能夠下得來的?”

“哦哦,咱們家修園子已經很節省了,所以阿瑪去借了銀子。”景君嘟起小嘴,一副沒有被說服的樣子。

八爺刮了刮愛操心的小閨女的鼻子。“他們都從國庫裡借了錢,就咱們家不借,不就顯出咱們家不同來了嗎?旁人會覺得,大家都拿國庫的,隻有你不拿,是不是你想顯得自己格外清廉,好在皇帝麵前邀功,順便彈劾大家貪婪奢侈以顯示出你的高風亮節。不跟著自汙些許,是會被攻擊的啊。阿瑪現在忙著帶你們兩個不省心的小家夥,可沒有時間跟他們玩這些‘是不是自己人’的遊戲。”

景君聽懂了:“如今既然被人彈劾了,那做好還錢的準備就是了。但是出頭的椽子先爛,咱家不好第一個還錢的。萬一皇瑪法對人說‘定王都還錢了,你們憑什麼不還,難道比定王還高貴嗎’,成了逼人還錢的借口,那可是要被記恨上的。”

這個時候,雲雯已經數出了兩萬兩的銀票,裝到了一個藍色的信封裡。她裝了銀票的信封遞給八爺,同時嘴裡說:“若是皇上有要找回虧空的意思,即便是被人記恨,早些還也值得。”

景君被額娘點了靈光:“因為皇瑪法會記得早還錢之人的好,那旁人記恨也沒什麼,比不上皇瑪法的看重。”

弘晏今天倒是特彆乖巧的樣子,沒有插嘴姐姐和父母之間的話。他也許是覺得家裡人的應對方式他挺滿意的,也許是不想在“傻乎乎”的天才姐姐跟前暴露自己的不同,但總歸,他在這個全家人討論的場合裡閉嘴裝深沉。

還是事後八爺找了他,問他的想法。

弘晏這才說了自己打的真實想法:“朝國庫借銀子這事太荒謬了,任何有識之君都不會允許官員朝國庫下手的,以貪汙罪論處都是輕的,何況光明正大地說‘借銀子’,實則壓根沒打算還呢?我的祖父……瑪法,是一位昏君嗎?”

八爺能怎麼說呢?隻能在孩子麵前替當爺爺的挽回尊嚴。“你皇瑪法應該是一位明君,他八歲登基,鬥權臣、開文教、削三藩、收琉球,內興水利農桑,外拒強敵叛匪,功績赫赫,民間稱頌。隻是如今年齡增長,對待老臣越發寬容起來,倒是縱得有些人成了蛀蟲了。”

“連本意清廉的臣子,都害怕不合群而不得不跟著從國庫中借銀子。這不是有些人成蛀蟲的問題,是這個朝廷上下都是蛀蟲了。蛀蟲的聲勢已經超過了清官的聲勢,若是不能扭轉這個局麵,王朝的衰敗就在眼前了。”弘晏說。

說到家國大事上,這個孩子比景君看得還要清楚啊。

“孩子,你說得對。那我要不要為了大義拚搏一把,做那個不被蛀蟲聲勢壓倒的勇士呢?”

“阿瑪還是算了吧。”弘晏移開了視線,好像有些淡淡的嫌棄,“阿瑪將那兩萬兩還了,就很有勇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