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女子懨懨的病容,薑錦曾經無數次在鏡中見過。
她臥得過於安詳,胸口沒有起伏,唇上沒有血色,被裴臨捧著的指尖白得像冷玉。
夢終究是夢,眼前耳邊的一切都像隔著一層薄紗,朦朦朧朧,看不清眼前人輪廓的細節。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薑錦總覺得,灰敗的氣息正順著那冷玉似的指尖,一路綿延到了裴臨身上。
他身上滿是頹唐的色彩,下頜微收,眼簾低垂,一點也不見平素昂揚向上誌得意滿的情態,叫薑錦忍不住去分辨他到底是怎麼了。
帳中的時間仿佛凝滯了一般,或者說,自她死後,所有的時間流轉都喪失了原本的意義。裴臨隻握著她的手,用乾裂的唇輕輕碰了碰她冰冷的指節。
懷念亡妻本該是讓人動容的畫麵,可惜,被懷念著的薑錦看了卻隻想笑。
在她生前,他有那麼多個日夜可以來見她。她給過他很多機會,隻要他肯,縱然他們回不到從前,她最後或許也可以走得開心一點。
怎麼她死透了,他反倒有功夫來陪她了?
仿佛曾經牽絆他的那些事情,都在一夜之間消失了似的。
薑錦有些厭倦這樣的場景。
可緊接著,她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咳喘,自房中唯一的活人喉間逸出。
薑錦一怔,旋即便見裴臨鬆開了被他捂熱了的那雙手,緊抿薄唇,脊背起伏,就像被忽然拉動的陳舊風箱,發出陳朽破敗的轟鳴。
他一貫身強體健,哪怕急行軍奔馬整夜,哪怕被利箭射中腰腹,也從未流露過如此虛弱的情態。
薑錦覺得這個夢實在是荒謬,微微蹙眉,她剛低下頭,便被突然蜿蜒的紅刺痛了眼底。
是血。
深得怕人的紅褐色洇開在鴛鴦著錦的被麵上,大團大團,好似開敗了的朱槿花。
薑錦一愣,剛要斷定這是一場噩夢,低垂的眼眸卻驀然對上了另一雙眼睛。
裴臨像是隱隱感受到了什麼,他抬起手,拭去唇角的暗紅,緩緩直起頹敗的頸項,看向了屋內空置的一角。
夢裡夢外,眼神交彙的瞬間,薑錦驟然驚醒。
睜眼時正在床帷之中,她幾乎是顫著手去摸自己的心口,感受到沉穩有力的心跳之後,才卸下那一瞬間的驚惶,長舒了一口氣。
薑錦坐起身,撩開床帳往外看,見天光已然大亮,沒再拖延,果斷起來了。
直到坐定在鏡邊梳理自己時,她仍有些怔忪。
仿佛那刺目的紅還在眼前,並未消散。
好在她看清了鏡中的自己,確信自己不在夢中。
——惺忪的睡眼瑩潤的唇,因為睡相不甚優雅而蓬亂的發絲,還有臉頰一側被枕上繡花壓出來的印痕。
薑錦情不自禁地抬手撫過自己的臉頰,複又舒了一口氣。
可緊接著,那抹揮之不去的紅,和裴臨最後的眼神,卻還是出現在了她的腦海中。
她安慰自己,不過是一場夢罷了,而夢是最不需要因果條理的。
她素來少夢、躺下沾枕頭就著,重生後,這還是頭回夢到前世。
薑錦拿著把木梳,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自己的發梢,心道,這人可真不禁想。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沒錯,但這也實在過於靈驗了,晚間不過多想起他那麼一小會兒,當晚他就要來她夢裡和她糾纏不清楚。
薑錦其實是沒理也硬三分的性子,何況她越想越覺得裴臨可惡,最後沒忍住,悄悄啐了他一口。
她還記得約了人卯時相見,是以也沒多糾結夢裡種種,收拾齊整後,拿上那把離開雲州時、裴臨所贈的長劍救出去了。
天光明媚,薑錦狠狠地深吸一氣。
活著的感覺始終是很好的。
前世到最後那般困頓,全靠藥吊著,毒性壓製不住時,連抬胳膊的力氣都沒有。淩霄一眼都不敢不盯著她,生怕她想不開,像她之前那樣想要自我了結。
然而薑錦始終沒有。
她確實有一段日子,很害怕鏡中的自己。
豐潤的臉頰變得瘦削,原本光澤的發尾也卷曲發黃。薑錦不在意汙損容顏,但是沒人會喜歡這樣的改變發生在自己身上。
她一度命人砸爛了所有的銅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