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數不清有多久沒有看過這樣的景象了,薑錦心情很好。
在長安頭一年,她也是愛熱鬨的,後來就不行了,沒那個力氣去看什麼燈市,淩霄就會出去,回來給她帶一隻最精致、最
耀眼的花燈。
隻不過,一盞燈再耀眼精致也比不過眼前這麼多盞燈。
其實這些燈都很簡陋,經不起細賞。但薑錦還是停住了腳步。
閃爍的火光映在她的眼瞳,為她粉潤的頰邊也染上了一層細膩的紅。
如真亦幻,似夢還真。
裴臨呼吸一滯,也頓住了腳步。
想不起來多久沒有和她這樣不帶任何目的地相處了。
前世是他心中有愧不願麵對,這一世,卻是他苦心孤詣、步步為營。
他把握著剛剛好的距離,把握著可以接近卻不讓她討厭的尺度……
可是現在,他隻想靠近。
越近越好。
回過神時,他已經不知不覺湊到了薑錦身邊。
望著她眼睫間悅動的光芒,鬼使神差的,裴臨忽然發問:“喜歡嗎?”
其實本不應如此輕率地把這樣的話說出口。
因為這一世他和她的感情,根本還沒有到他謀算好的火候。
可是他無可再忍了。
壓抑自己、畫地為牢的每一天,他都在輾轉反側中度過。
再拖下去,又能釀成什麼結果?
薑錦聽懂了裴臨在問什麼。
她訝異地抬起眼睫,望向了他堅定的、卻又夾雜著些閃爍的雙眸。
她意外、卻也沒那麼意外。
她不是傻子,傻到都感受不到他釋放出來的那些好。
男女之間,這樣的情愫硬要說是什麼兄弟之情,連自欺欺人的分量都是不夠的。
薑錦收回了目光,卻沒有羞赧低頭,而是繼續抬眸,看向了天穹之上的滿月。
又是一個風平浪靜的夜晚啊……
她也想起了那個提著燈籠、黑黢黢的晚上。
所有人都道,裴節度和他的夫人,是在一次次性命攸關的時候產生的感情。就像狂風中搖曳的吊橋,而他們在搖晃的棧板上逐漸滑攏靠近。
可是薑錦知道,不是這樣的。
這份感情並沒有旁人想來那般濃烈,平時都隻浸潤在那些乏味的細節裡,一起做事、一起練劍、一起在冬日的早上冷得打哆嗦,分食一隻熱騰騰的胡麻餅。波瀾不驚,細水長流。
眼下,命運的車輪複又轉動,可這一次,薑錦有些看不清車上和自己同行的人是誰了。
是誰呢?是他嗎?
該是他嗎?
薑錦想不清楚,她摸著自己的心口,分辨不出那一股油然而生的情愫,到底是對著誰。
移情?像那晚一樣,把他當作了前世之人情不自禁?
還是……
說實話,如果眼前的裴臨真的和前世十來啷鐺歲那般,她可能真的不會再動心。
畢竟她也不是那個真正年少時的自己了。
可是現在,眼前的人太過合宜。他有著少年時明亮堅定、一往無前的眼神,也有著沉澱下來的氣度和穩重。
薑錦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和前世有著這樣的不同,可她又想,人生的際遇何其奇妙,細微的差彆也許就能改變人一輩子的走向。譬如裴清妍,這一世的她,就與前世的性格天差地彆。
或許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裴臨的經曆也陰差陽錯有了不同,他身上出現了這樣的變化,說來倒也不甚奇怪。
想著想著,薑錦卻又有些好笑。
好像不論怎樣,自始至終,能打動她的都隻有他。
周而複始,循環往複。
這算什麼?
薑錦聽著自己砰砰然的心跳,仰起頭,看向裴臨的側臉。
他生得真的很好看,眉宇俊俏,鼻骨挺拔,側臉的輪廓英挺流暢,沒有哪裡是她不喜歡的。
可是她不想再掉進同一個陷阱裡了。
那一箭痛入骨髓,卻不隻是即時的痛楚。而後的那些蔓延著的冷,才是真正讓她心寒的症結所在。
她該如何相信,這一次,結果不會變得更糟?
她該如何相信,她可以在他身上找到,她所需要的最純粹的感情?
今生,裴臨與她不過相逢,她卻帶著前世的執念。強求這輩子的他做到她希冀的地步,對他來說,其實也並不公平吧。
薑錦垂下眼簾,掩飾被前世今生種種逼紅了的眼眶。
裴臨就站在她身邊幾步遠的地方,他當然察覺到了她身上那股翻湧的情緒。
他的身影蕭條,幾乎與街市上憧憧的人影融為了一體,煙火巷中,與她擦身而過,卻又各不相逢。
晚風裡,薄霧似的月紗籠下,她的臉龐明淨、恍若天人。
薑錦終於抬眸,回望向他的目光。
她叫著他的名字,聲音很輕,唇邊的笑也淺淡,“裴臨,我給不了你回應。”
她停下了腳步,在人聲鼎沸裡,抬手指了指天上圓滿的月亮,說道:“但是這個月亮,送給你了。”
漫長的沉默間,她的腦海中不知閃過了多少念頭。
卻沒有哪個念頭,足以支撐她再做一次飛蛾撲火般的決定。
前世割舍不下的感情,就在兌現這玩笑話般的諾言後忘記吧。
從今往後,她會漸漸放下,不再於他的身上找尋前世的影子。
但是很抱歉,她也不想再選擇他。
月光下,一人一馬遠去的身影被拉長。
望著薑錦離去的背影,裴臨什麼也沒說。他的背影孤孑,在快活喧騰的氛圍裡,很難不像個異類。
薑錦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印入了他的腦海。
是拒絕。
但他該高興的。
她的糾結、她的猶疑,不正說明她對他產生感情了,代表著他離他的計劃達成又更近了一步嗎?
一時的拒絕不代表永世的抵觸,他可以……
可是裴臨已經很難理智地去思考這件事情。
因為他知道薑錦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性格端直,做不出同時愛著兩個人的事情,她對眼前的他漸漸心動,何嘗不是在說明,她已經開始放下前世的他,決心忘掉從前的那些陰影,重新開始新的感情了。
但她決定放下的,真的隻有那些陰霾嗎?
不,她定然是全都放下了,才開始接受一個新的人走入他的心中。
一時之間,裴臨心中滿是嫉妒和憎惡。
他嫉妒這輩子的自己,能夠堂堂正正地得到她的青睞,他憎惡上輩子的自己,把一切推入到如此境地。
綿延的痛楚在他的四肢百骸間逐漸蔓延。
他清楚的知道,前世之人是他,這輩子做出選擇的人也是他,是他自己,自始至終,都是他自己,在推動她愛上另一個,他扮演著的“裴臨”。
釀成的這壇苦酒,當然也就活該由他飲下。
裴臨扯起嘴角,笑了笑,隻是他的麵龐早已痛到僵硬,他甚至無法準確地牽動自己的五官,以至於露出了一個極其詭異的表情。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要把一切和盤托出,他也不想在某日,假裝是突然覺醒了什麼前世記憶,才把一切都想起來。
他要告訴她,他其實早知道一切,卻還是用這樣的手段,博取她的感情和垂憐。
琴鼓聲聲、花燈如晝,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有一人駕著匹黑背的駿馬,離弦箭般飛馳了出去。
似乎是朝著先前那女子離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