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性命,於裴臨而言是很重要的事情。重要的程度,甚至都超過了她本人的意願。
重生根本改變不了一個人的本性,他既在乎,那前世也一定在乎,偏偏又為何在明知她身受毒症後,還那般待她?
除卻時常送來長安的藥,什麼也不再有。
那時淩霄不想惹得她傷心,很少提他,可偶爾的絮語裡,薑錦還是難免會聽見她的積怨之言。
她說:“他儘日征戰,就是尋了藥來,這裡又有他多少心血,不過是底下人跑斷腿罷了,他自個兒呢?連多瞧一眼都沒工夫嗎?”
壓抑著的不虞升騰起來,見裴臨沉默不答,薑錦心頭火起,抬手攥住了他的衣領,不許他逃避。
“知無不答……裴大人就是這麼知無不答的?”
她的身量在女子之中算高挑,但站在裴臨跟前,眼睛差不多隻剛好夠平視她的下頜。
可不知是心虛還是如何,裴臨的背脊並不似先前那般緊繃,以至於她將他逼至角落後,他剛剛好能對上她的眼睛。
在她的注視下,裴臨的喉結幾不可察地滑動了一下。他垂眸,看著薑錦攥在他領口上的手,道:“淩霄應當告訴過你。”
“那隻是她的所見,”薑錦盯著裴臨微垂的眼睫,道:“你呢,你沒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嗎?”
離得實在太近,所有閃爍的眼神都會供給彼此反複琢磨。
薑錦繼續發問:“淩霄說,你為了給我試毒,用那殘留的箭鏃自傷,在我走後,分明已有解藥,卻選擇放棄自己的性命。”
裴臨能猜到她所聞的脈絡大抵如此。他呼出一口氣,偏頭,避開她拂在他麵上的吐息,低聲道:“那一箭,是我對你不住。”
他頓了頓,“我是你的……丈夫,世上沒有誰比我更該擋在你的身前。猶豫了,自作聰明選錯了,就算自傷己身,那也是我應當的。”
聽到這兒,薑錦非但沒有動容,臉上反倒浮現出更為慍怒的神色。
她抿著唇強忍下去,才終於開口道:“你還在避而不談什麼東西?你當我聽不出來嗎?”
連珠炮似的問題一個勁砸向裴臨,不給他留一丁點喘息的機會,“試毒?什麼毒值得權勢滔天的裴大人你親自去試?天底下你找不出一個該死的人替你受這個過嗎?非要選這麼蠢的死法?”
“還是說,你預感到我們會有再來的今天,才如此自虐,以便今日朝我搖尾乞憐?”
這話難聽得很,裴臨想了想,卻覺得她說得很貼切。
他確確實實,是在向她搖尾乞憐。
博取她的同情
,求她不要走。
可惜的是,沒人能預料到還有一切重來的機會,他言辭間的漏洞被薑錦抓個正著,她手上越發用力,繼續把咄咄逼人貫徹到底。
“你並非孤身一人,手下還有許多效忠於你的手下,便是真的痛苦掙紮,你亦不會選擇以死解脫。你絕非自我了結。”
薑錦針紮似的話語刺入耳膜,裴臨卻忽而長出口氣。
那不是一段痛快的經曆,於他來說亦然。
從前不說,是怕她抵觸,可現在事已至此,一切似乎已成定局,她同他也隻剩下生疏或熟絡的寒暄,再提起一點往事,又算得了什麼呢?
就像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滿副心腸驟然一輕。
裴臨緩緩合上雙眼,任黑暗侵襲他的視野,隨即遲緩地一點點抬起手,合握上薑錦的手腕。
她沒有掙開。
他說道:“你太了解我了,我瞞不了你。你總是能知道我在做什麼的。”
“箭鏃上的毒,不是在花草礦石中提冶出的東西。南詔境內多雨多濕,是那裡的一種蛇毒。”
“天地本源,彙聚生靈體內,解毒方劑基本隻能解草木之毒,對蛇毒束手無策。唯有一種辦法可解。”
薑錦的眼睫忽閃一瞬,攥在他衣領的手一鬆,雙手完完全全被他合握住了。
裴臨見狀,彎了彎唇,極難得地溫和笑了笑。
走南闖北多年,她聽到這兒,大概已經猜到一點了吧。
他兀自往下道:“好在中其毒卻未死之人,血可以用來緩釋此毒。可惜的是,這蛇毒對於體弱之人輕易就能致死,唯我自己,還算能禁得住。”
薑錦近乎咬牙切齒地打斷了他,道:“好哇你啊,裴大人好大的本事,原來最開始打的就是這個算盤?”
“就算到時製出解藥救了我,你又當如何?還是說,你本就打算用自己的命來換?”
裴臨沉默了一會兒,他並不善於撒謊,所以大多數時候,選擇的是沉默。
直到薑錦的眼神幾乎要將他洞穿,他才斂了斂神色,開口道:“未必會死。”
什麼叫未必?
毒素積攢,再加上諸多意義不明的草藥填入脾腎肝膽,到時又由誰來治?神仙嗎?
薑錦眼睛都氣紅了。
那些屬於曾經的、隱秘的細節,層層疊疊地湧了出來。
怕她瞧出端倪的每一麵匆匆忙忙,他身上氤氳著的奇怪藥香,還有本不該出現在他身上的那些力不從心之感……
該感動嗎?可薑錦隻覺得荒謬。
本以為是感情消逝了的線索,已經在前世刺傷過她一回了,怎麼這一次,它們換了另一麵鋒刃,又朝她心口刺來?
同一件事,輾轉刺傷了她兩次。
她深呼好幾息,將眼淚逼回眼眶,說道:“我不需要——如果這條命需要用你的來填,我絕不要。”
卸下包袱之後,裴臨原本鋒利的神色也溫和了許多,他平靜地垂眸,輕輕摩挲過她的手背,複又在她鬆手前放開。
“很重要。”
他篤定地回答她前麵的問題。
他也是在恍然間,突然就聽懂了薑錦先前的那句話。
有這麼重要嗎,她的性命?
有的。
裴臨靜靜地望著薑錦,他眉目平和,似乎僅僅隻是這樣看著她,便已經能得到滿足。
“我知道,你不會答允,你若知道了,大概也隻會把它潑回我臉上,勒令我不許這麼做。”
可惜……她還是走了。相差的那一日,便是他此生都逾越不了的鴻溝。
所以,他決定一直瞞著她,瞞到他死?
薑錦的眼淚是徹底憋回去了,正要罵他,身前的男人忽然傾身,展臂環抱住了她。
“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無用功而已,是我應有的報應,不必掛懷。”
裴臨輕描淡寫地帶過所有的事情,尾音卻漸有些發顫。
他伏在她身側,道:“所有的選擇,我都還予你。”
被他抱著的人沒有說話,也沒有抵抗,緊接著,卻狠狠地咬在了他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