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前世(二)(2 / 2)

還是正在不遠處的元柏瞧見了,快步疾馳過來攔住了淩霄。

元柏的眼圈也是紅的。

薑錦與他們軍中的這些人曾經都很熟悉,早先在河朔時,也算是日日混在一起,而她是一個很好的人,這種時候,為她掉幾滴眼淚,實在算不得稀奇。

他雙手高舉著自己的劍鞘,抵住淩霄緊握著的不斷下壓的劍鋒,啞著嗓子說:“淩姑娘,在夫人的白事見血,不是吉兆。”

他很聰明,知道說旁的事情壓根攔不住她。唯有薑錦。淩霄對她有一種近乎偏執的執迷,隻有提起薑錦,才能阻攔一二。

淩霄深吸一口氣,她咬著牙,狠狠地甩脫了手中的劍,“你不配好好活著!”

她轉過身去,誰也不看了。寒風中,她的聲音越來越渺遠,“要清淨的地方。要能看得見雪的地方……”

淩霄走後,元柏放下劍,悄悄退到裴臨身側,低聲道:“主帥,你為何不同她解釋?”聲音裡有不解和心疼。

裴臨想做的事情,瞞不過、也不會瞞著他和元鬆倆兄弟。試毒之事,他是知曉的。

“何必。”裴臨的話音依舊平淡,隻有仔細聽了,才能從尾音裡察覺出一丁點異樣,“遲了,就是遲了。”

元柏默了默,良久,才懇切地道:“藥已湊齊,主帥至少要珍重己身,我們這些人,還仰賴著您。”

裴臨沉默不語,連眉眼都未曾鬆動。

是啊,他早非當年那個一身草莽氣的小子了,肩上有卸不下的重擔,擇出幾日沉溺於悲傷,其實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還沒到可以倒下的時候。

——

扶靈出長安的那一日,天邊堆疊著厚厚的烏雲,是風雨欲來的架勢。

死後哀榮沒什麼值得細數,裴臨隻記掛著一件事情。

滿長安的綾羅綢緞都被他派人搜羅了來,再強請了好些手藝出眾的繡娘日夜趕工,趕製出了許多身百迭裙,送入隨葬。

人總是需要一些不那麼理智的部分,才好用這些身後事來麻痹自己。可恨的是,自始至終,裴臨都很清楚,這一切不過是他給自己的安慰,於她而言,沒有任何意義。

她連隻言片語都不曾留給他,又怎會在乎自己死後的這些瑣事呢?就連那身疊在枕邊的百迭裙,可能也隻是她隨便擇來明日穿穿的,沒有什麼特殊的意味。

裴臨將自己關在她的寢屋數日,可回過神後,觸目所見都是她,他又不敢再踏足有她痕跡的地方了。

直到送葬的隊伍起行,他走出了那困住她餘生的宅邸,走向漫無邊際的天地,他才知道,躲,是躲不開的。

山川湖海,何處所見沒有她的身影?

風是她雨是她,睜眼是她閉眼也是她。

看到新婚的小夫妻,他會起他和薑錦潦草的婚儀,天上飛過幾隻鳥兒,也會想到她老神在在地眯起一隻眼睛,指著越冬在枝頭落腳的鳥群,和他爭執哪一隻才是頭鳥。

她那時指著那隻平平無奇的鳥兒,篤信道:“等會,一定是它打頭陣,我敢跟你打賭。”

正說著,那鳥兒抖抖深褐色的翎羽,呼啦呼啦地飛了起來,落在枝頭的其他鳥兒就像被撒開的芝麻點兒,也隨著它一齊飛上了天。

她拍著手,雀躍極了,叫著這個月她的洗腳水都要他來擔,才不管裴臨有沒有承她的賭約。

可是她那般歡欣,眼睛那般亮,氣性再大的少年郎也軟了眉眼,一麵說她強買強賣耍無賴,一麵又真的心甘情願為她差使。

人世間的感受在這倥傯時光裡大步後退,可人總歸是要向前走的,時間也是,裴臨被夾在時間的縫隙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但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卻提醒著他,無論他願與不願,她都會離他越來越遠。

於是,值得期待的就隻有午夜夢回。

他期待與她在夢中相見。

據說頭七的時候,眷戀人世的鬼魂會悄然入夢,未曾信過這等神鬼荒唐言的裴節度信了。

到薑錦頭七那日,他焚香沐浴,正過衣冠,早早入眠。

可惜整晚也沒等到她氣衝衝地赴約,沒等到她指著鼻子罵他是蠢貨,怎麼就來得這麼晚,怎麼就沒了那天大的本事把她救回去。

裴臨仍不死心,誦過整卷的本願經,誦到口鼻溢出鮮血,夜裡沉沉睡去,夢中還是一片空白。

她一定在怨他,連夢中也不肯相見。

怨他什麼呢?裴臨想,大概是怨他動作太慢,還沒有遂她心願,將她葬在她要的清淨的、可以年年看見雪的地方。

是啊,連她的遺願都還沒有完成,她怎麼可能舍得來見他。

想到這兒,他的心情忽然安定了不少。

等到帶她回去,陪她一起挑一處好地方,等到她……入土為安,一定會再來尋他的。

漫天都是白幡,所見皆為喪儀,裴臨在顛簸的車駕中鋪開了紙墨。

他覺得自己有許多話想同她說,可是近來精神恍惚,他有些擔心見麵時渾都忘了,索性找來紙筆,打算記下來,到時好一並開口。

草草動筆實在太不莊重,他想了又想,索性把眼前所書當作一封家信。

筆尖懸停在半空,久久未曾落下。那本該拉得穩滿弓的手腕,不知怎的,連隻筆都拿不穩了。

紙上墨痕漸次暈開,似有千言,落筆卻隻剩寥寥數語。

——仲月既望,草木葳蕤。此彆之後,兩地掛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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