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江平說,曹大姑死了丈夫,很受陛下和皇後信重,特彆是皇後。兩人據說有師徒之誼呢。
這對忘年的師徒兼“親戚”相處得真好,劉隆忍不住感歎道。
他是不是要叫她曹大姑奶奶呢?曹大姑應該不是公主,可能是郡主、縣主或者翁主之流,輩分是渣爹的姑媽,沾著一個“皇姑”。
王娥把劉隆抱起來,向從門外進來的曹大家行禮。皇家最注重禮儀,連嬰孩也不例外。
然而,懵懂無知的嬰孩怎麼會行禮?這時候就用到了乳娘。王娥抱著小皇子,代小皇子行麵見長輩的禮儀,口呼道:“小皇子見過曹大姑。”
“咿呀呀。”
“錯了,應該叫曹大姑奶奶,文雅一點,要加姑祖母。”劉隆趕忙提醒王阿姆,但有心無力,口中隻發出咿呀啊的聲音。
此時的劉隆還不知道,有個詞讀作“大姑”,寫作“大家”。
曹大家何許人也,扶風班氏班彪之女班昭,大兄班固著《漢書》,二兄班超投筆從戎功封“定遠侯”,她自己也是才名遠播的大才女,人稱曹大家。
一家四口都進了《後漢書》的傳奇人物。班彪和長子班固入了《班彪列傳》,次子班超入《班梁列傳》,女兒班昭入《列女傳》。
論青史留名,班家一家子贏麻了。
但對此劉隆什麼都不知道,還曹大姑奶奶地喊人。
“不敢當小皇子大禮。”班昭臉上露出和煦的笑容,一一問了小皇子的進食起居,然後說明來意:“皇上召見小皇子,令我來接,勞煩王阿姆隨我去一趟。”
王娥連忙應下,斜鋪了一張小被,將劉隆牢牢地包起來,然後伸手將劉隆頭上的被角一搭。
劉隆的視野瞬間暗下來,呼吸聲在繈褓內放大許多,也急促幾分。哎,人小就是沒有權利啊。
王娥出了殿門,猛地打了個寒戰,深冬臘月的空氣吸到體內,就像冷刀子在肺部肆虐。這個冷戰傳到劉隆的身上,告訴了他外麵的凜冽。
劉隆立刻停止了小動作,乖乖將手臂放好。厚實的小被擋住外麵的寒風,為他營造了溫馨的港灣。
劉隆在王阿姆懷中一路搖呀搖,一直到了章德殿。
渣爹見自己乾啥,劉隆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他隻是一個不受寵的小皇子。
劉隆一向對自己的身份認得清。
小被的一角揭開,光明重新降臨。然而滿屋的藥味衝得劉隆忍不住打噴嚏。
午後的冬日最是溫暖和明媚,但殿內苦澀汙濁的空氣生生讓劉隆有一種風雨將臨的晦暗。
他歪著頭,滴溜溜轉的黑眼睛打量著大殿,突然他的目光被美得發亮的皇後所吸引,於是伸手朝她的方向掙紮。
“咿呀呀。”
“母後抱抱!”
抱大腿,不寒磣。
劉隆曾經一段時間格外留意電線杆上“重金求子”的廣告,心中蠢蠢欲動,若不是畏懼母上大人的大巴掌,說不定會直接打電話叫彆人一聲“媽”,以取“重金”。
可惜,許多人試驗過,都說是假的。
那些上趕著做“兒子”的“孫子”的不僅被人反咬一口罵作“騙子”,還被數落一通年輕人不好好工作,專走歪門邪道,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人心怎麼可以壞到這種地步!劉隆和其他人一樣憤憤不平。
劉隆一心討皇後歡心,小胳膊揮呀揮,白白嫩嫩的小臉,瞧著就格外喜人。
“把皇兒抱來我看看。”劉隆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
皇兒?說話的莫不是他那冷漠的渣父?
劉隆順著聲音的方向轉頭看去,一下子竟然沒看到人,隻看到了堆疊的被子,差點以為是什麼靈異事件。
隨著距離的靠近,劉隆終於看清了,病骨支離的青年埋在錦被中,枯瘦如柴的手臂費力地想要碰觸劉隆。
劉隆大吃一驚,皇帝渣爹怎麼病得這麼重,他才二十多歲啊!
劉隆的心狠狠觸動了一下,於是他決定原諒渣爹,並為自己之前叫他渣爹而愧疚後悔。
劉隆扭著身子轉向皇帝老爹的方向,因穿太多而行動僵硬的手臂終於從繈褓中掙紮出來,顫顫地去夠皇帝老爹的手。
乾枯的手臂就像冬日的枯枝,一吹即折。
劉隆小心翼翼地控製著嬌弱的手臂不要顫抖,白嫩的小手和枯長的手指在劉隆溫暖的袖管中勝利會師。
一人若旭日初升,一人如殘燈將儘。
生與死在此交彙,仿佛扭曲了空間。
劉隆握著乾樹枝似的手指,搖了搖,大聲“啊”起來。
他慶幸自己是嬰兒不會說話,因而不用搜腸刮肚地安慰這位即將走到生命儘頭的皇帝老爹。
他更後悔自己是嬰兒不會說話,不能稍解皇帝老爹的孤獨、不安、恐懼和遺憾,推己及人,心中抽痛起來,漆黑發亮的眼睛裡慢慢氤氳起水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