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君在位時,宗曾為一員悍將,隨大軍南征北討,斬獲戰功無數。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一場國戰,他憑一己之力掀翻敵人兩駕戰車,生擒敵方中軍將,威名遠揚,震懾敵膽。
先君薨後,他不再參與軍事,專注於宗族內部事務。隻是隨著年齡漸長,火爆脾氣依舊不減,反而更勝早年。
近些年來,晉國朝堂烏煙瘴氣,他對晉侯早有不滿,一直引而不發。如今林珩歸國,晉侯的種種作為屬實晃謬,他忍無可忍,終於徹底爆發。
”明日祭祀,君上不寫祭天地文,不召見公子珩,不問祭祀犧牲,反在宮內染血,是要激怒鬼神降禍晉國?!
咆哮聲猶如雷鳴,可謂震耳欲聾。
祝常年為晉國祈福,深知祭祀重要,對晉侯此番作為同樣不滿。雖沒有開口指責,臉上神情一樣難看。
目前的情形,通報與否無關緊要。林珩示意侍人退下,和祝一同走入大殿。跨過殿門,地上的血痕闖入眼簾。暗紅拖曳出一段距離,可見侍人受傷不輕。
循著咆哮聲望去,就見宗一把搶過晉侯手中的寶劍,兩隻大手用力,竟然將劍身彎折,足見力量驚人。
"內政不修,軍權旁落,朝堂一片混亂。如今還要怠慢祭祀,君上,你如何麵對列祖列宗!"宗多
年不入朝堂,不代表手中無權。
怒晉侯不爭,恨其不聽勸解,固執己見,肆意妄為,更對其偏寵妾庶蔑視禮法深惡痛絕。他幾乎是指著晉侯的鼻子破口大罵,壓根不給對方反駁的機會。
"先君陵墓遇水,我同祝、卜離城半載,君上寵幸小人偏愛妾庶,愈發糊塗。如今公子珩歸國,君上當行祭祀,敬告天地鬼神,端本正源,以治國體!"
宗滔滔不絕,有理有據。
晉侯臉色陰沉,沒有立場反駁。
看到林珩入殿,他終於有了發泄渠道,怒斥道: “逆子,寡人不曾宣召,誰許你進來?無法無天的畜生,滾出去!"
林珩不為所動,反而又上前兩步,撿起覆在地上的城邑圖。
原來被抬出殿的侍人忽然間蘇醒,掙紮著爬回到殿門前,竭儘全力道:“君上,臨桓城不能給費氏,還請收回成命!"
一言既出,殿內瞬間陷入死寂。
林珩挑了下眉,看向臉色鐵青的晉侯,詢問道: “父君,您要將臨桓城封給費氏?”不等晉侯出聲,宗已是眉毛倒豎,被氣得雙眼赤紅。
"曆代世子封城,君上要給氏族?"宗眥目欲裂,敢怒敢言, ”君上不想做國君,無妨現在退位,將君印和虎符交給公子珩。免得敗壞祖宗基業,數百年國祚毀於一旦!"
晉侯被氣得說不出話來,驚怒交加,頭疾再次發作。他雙手抱住頭,發出痛苦哀嚎。漸漸失去理智,竟然抓起地上寶劍刺向近處的宗。
宗避開劍鋒,敏捷繞到晉侯身後,反扭住他的雙臂。
祝揚聲召喚侍人,急道: “速去召醫!”
林珩捏著輿圖站在原地,無意上前幫忙,也無一絲一毫擔憂之色。
看著晉侯被痛苦折磨,他神情漠然,仿佛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根本生不出半分同情。宗將晉侯放到榻上,繼續壓製住他。實在控製不住,索性扯下床帳,直接將他捆了起來。晉侯在榻上翻滾,不斷發出嘶吼。
宗的眉心越皺越緊,分明是看出不對。
"頭疾發作不該是這樣。"
晉侯的表現不像是生病,更像是中了毒。然而正殿嚴守秘密,管不住舌頭的婢仆都消失得無
聲無息,連國太夫人都不知他的真實病情。
時至今日,宗和祝才看清晉侯發病的模樣。兩人不僅是詫異,心中更生出憂慮。生病也好,中毒也罷,一旦發作狀如瘋癲,這樣的人是否還能勝任一國之君?
腳步聲傳來,抱著藥箱的醫去而複返。
見到殿內三人,他臉上閃過一抹異色,隨即又被壓下,速度快得來不及捕捉。“速診國君。”宗開口道。
"諾。"
醫打開藥箱,取出剩下的藥粉,熟練喂給晉侯。
藥粉入口,晉侯症狀稍緩。醫停頓片刻,又拿出一隻陶瓶,從中倒出三枚棗核大小的藥丸,捏住晉侯的下巴送入他的嘴裡。見咽不下去,兩指壓過晉侯的脖頸,隻聽咕咚一聲,藥丸順利滑入晉侯腹中。
"這是何藥?"林珩忽然開口。
他對藥材的氣味極其敏感,隱約嗅到一股清香,似曾相識,刻印在他年幼的記憶中。
“回公子,此藥能緩和君上疼痛,早年間正夫人也曾服用。”醫收回陶瓶,看一眼昏沉沉睡去的晉侯,合攏藥箱遠離床榻,同林珩擦身而過時低聲道, "不過其中多了兩味。"
林珩想起來了。
年幼時,母親身上常縈繞清香。他以為是熏香,不想竟是藥。
認真思量醫吐露之言,林珩慢條斯理疊好城邑圖,繞過屏風走向床榻,凝視昏睡不醒的晉侯,手指在袖中攥緊,唇角卻帶著微笑。
他改主意了。
壽終正寢太過體麵,暴病而亡也過於仁慈。行惡大白於天下,人所不齒,千夫所指,在罵聲中瘋癲而死才是最適合父君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