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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國城。
靠近城門的方向矗立著兩座建築, 分彆是為旅人提供低價休息之處的紫藤花之家與濟世救人的醫館蝶屋。
其背後站著玄都會與產屋敷,而產屋敷乃是巨商之家, 每年都投放一大筆錢維係經營。
蝶屋中, 有一名帶著兜帽、將自己罩的密不透風的醫者剛接待完最後一名看病的人,她被外頭的喧鬨聲吸引注意力,問:“怎這般喧鬨?”
一側的友人說:“珠世, 城主回來了!還請回了那位巫女!想不到竟是我們得到這份機會呢。”
珠世聽聞過巫女仙桃, 她所在的玄都會招人最看重性彆,集合了許多有才能的女子。出於對性彆的惺惺相惜,仙桃的消息在玄都會流傳最快,有不少人打聽她的動向想為玄都會招攬她。
亂世出人才, 珠世雖敬仰這名巫女, 卻也沒有太多太重的情緒, 實在是見過太多可敬可佩的女人了。
直到——
巫女背弓坐於馬上,她好奇望來,露出溫婉和煦的笑意。
蝶屋的學童們擠在門口:“誒——”
女孩子們的頭從左邊倒向另一邊, 目光直愣愣地看著,失了聲, 許久才喃喃自語:“天底下竟有這麼好看的人!”
珠世看到她,也感到一陣心悸發慌,心像是要從胸腔中跳出來,她被一種莫名的東西驅動著, 忍不住喊出聲:“母親!”
旁邊的友人:“?”
珠世:“?”
她馬上捂住了嘴,向來沉穩的女性在這一刻慌了陣腳:“……她、她有一種像是母親的溫柔, 是、是吧?”
友人促狹地笑:“珠世是想母親了啊。”
“……嗯。”
她回答,但事實並非如此。珠世清楚知道巫女與她真正的母親無關,她之所以喊出這句話, 是因為身上屬於鬼的血脈,正宛若火山熔岩噴發般灼熱。
那個人,那個將她變成永生鬼的“父親”鬼舞辻無慘說:
“你們得以神誌清醒,不淪為吃人的怪物,全都是拜你們母親大人所賜。”
他在賜予鬼血時便下了禁術,要求所有人都尊敬這位母親大人,遇見與她相關事物時會有所感應,隻要有一點不敬就會灰飛煙滅。
要……將疑似遇到“母親”的這件事告訴鬼王無慘嗎?
珠世猶豫住了。
她生前罹患絕症,唯一的心願是看到孩子成長,鬼舞辻無慘達成了她的心願,卻將她變成了無時無刻不在饑餓、垂涎同類、懼光的怪物。
極度的饑餓會讓人失去理性,珠世雖沒做過錯事,但也無法忍受那樣的自己。
她擅醫術,一直在尋找變回人類的方法,因此通過藥物自我改造身體,可以少量日光曬過的人血暫緩饑餓。
鬼舞辻無慘聽聞後大喜,他已經餓了幾百年,饑餓值每到一次閾值都會易怒到極點,連十二鬼月都為之懼怕。
但他喝人血第一口就大吐特吐,隻有他無法喝下其他人類的血。於是他將珠世關起來研製豬血禽血各種血代替,研製不出還大發雷霆,殺了不少逆他心意為非作歹的鬼。
暴君狀態的鬼舞辻無慘實在算不得一個好的“父親”、好的老板。但讓珠世下定決心離開無慘去往外麵的是……
她不小心撞見鬼舞辻無慘背著人哭。
先是淚無聲流下來,然後啜泣著喊著妻子的名字,最後放聲地哭。
他哭自己沒有妻子怎麼活。
他哭自己居然動了歪心眼去喝其他人的血,實在不潔,不配為人夫。
他哭孩子們個個不聽話,是不是因為妻子的血太少他汙穢的血太多,他果然是個廢物。
他哭青色彼岸花一直找不到,一直沒辦法實現在陽光下行走的諾言,讓妻子久等。
他哭的很好看。
珠世有大醫之才,為無慘信任,被賜予許多聖血,還榮獲上弦之三的名號。
但她深知鬼王好麵子之極,又小肚雞腸不容他人覬覦自己的東西。那位母親大人在眾鬼心中高深莫測、不可探知。
她現在知道的太多了。
簡而言之,她很有可能會因為撞見老板淚失禁的黑曆史去死。
所以珠世在老板哭暈過去後,給他下了安睡的藥劑——為了抵抗饑餓,無慘選擇睡覺——果斷跑路了。
理由就是回到玄都會,通過這一紮根全國的組織來尋找青色彼岸花,順手幫扶一下玄都會蝶屋的事業。
無慘雖是鬼王,卻也敬仰那位紅雨姬,對她留下的事業幾乎無條件支持,隻會在事後清算。
回顧了一遍老板對“母親”的執著,珠世皺起了眉,上報後鬼舞辻無慘或許會親臨這裡查看。
算了,還是不上報了。
誰想被大老板視察工作啊?
先觀察一段時間……再說。
……
繼國城中的貴客,是這片區域有名的巫女仙桃。
她一路經過許多村莊,卻是第一次入城。
傳聞她能驅鬼邪、度亡魂,所過之處一派寧和。亂世裡不乏死去的人,因此受到了城民的熱情招待。
近日得空的城主繼國宗次郎偶爾陪伴在側,兩人出雙入對。
有眼尖之人發現,每每與初桃同時出現時,城主大人都會穿上紅色色係的衣服。
巫女白衣緋袴,城主紅色羽織,倒是郎才女貌。
初桃……當然察覺到了對方的小心思。
可是他穿紅色很好看耶。
她如今住在城主府外,偶爾會入內教導兩位年幼的公子。
繼國宗次郎尚未娶妻,他大哥早亡,因此在父親去世後就接手了城主一職,膝下還有兩名幼弟,都是十六七歲的年紀。
一個,意氣風發,大膽直視,名叫繼國岩勝。
一個,額間赤色斑紋,無悲無喜,名叫繼國緣一。
兩人是雙生子,都是少年武士。
繼國宗次說,緣一劍術出挑,天賦實力遠在他之上,岩勝稍弱,但仍是劍術天才。
他將弟弟介紹給她,又請她留下教導,或許是存著讓初桃教他們如何破魔驅鬼——繼國雙子學的是殺人殺敵之劍,但在這亂世中,敵人不隻有人。
初桃欣然同意:“那便劍術吧。”
繼國宗次郎訝異。
繼國岩勝終於忍不住:“你要教我們劍術?”
他仔細去看初桃的手,是一雙美麗的、柔軟的手,卻不符合他對武者的認知,府中學童練了幾個月的手都比她要更加粗糙。巫女用弓,可對應的部位光滑,連一點繭都沒有。
他覺得這是沽名釣譽之人,氣惱大哥為她所欺騙。
初桃卻不理他,走過繼國岩勝身邊,在對方始料未及時拔出他的劍。她看向緣一,少年遲鈍地看著她,意識到她要同自己比試,因此退後兩步,恭敬地舉起了劍。
和岩勝不同,他尊敬每一位對手。
被奪劍的繼國岩勝更加氣惱:“你若是覺得緣一弱那就大錯特錯——”
話音未落,他愕然地睜大了眼。
她用這雙手,隨意地握著劍,以宛若初學者的姿態……
輕而易舉地將緣一挑翻在地。
繼國緣一第一次輸,他迅速爬起來,空洞的眼眸裡有浮雲掠過,再一次握住劍。
進攻,被打。
進攻,被挑落。
進攻,被擊中。
緣一不停落敗的身影,隱隱和繼國岩勝童年時的陰影重疊。
他們雖是雙生子,但父親迷信、母親早亡,出生時額帶赤色斑紋的緣一被視作不詳,與他的待遇天差地彆,在繼國府中與下人無異,預定要在十歲後被送到寺廟出家。*
這樣的緣一,是天然的、需要保護的弱者。
但在七歲那年,緣一被父親的部下簡單傳授握劍的姿勢後,就在瞬間擊敗了父親的部下。而被他打敗的這個人,是練劍多年的繼國岩勝都無法近身的存在。*
從此,一胎同出的繼國緣一就成為了繼國岩勝揮之不去、夜裡嫉妒難耐的陰影。
而今,他被岩勝不以為然的姬君……打敗了?
繼國岩勝不可置信又有不甘。
……他會像自己一樣嫉妒嗎?
他對此期待,又不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