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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暫時用“奈落”來稱呼他——想要得到眼前這個人的愛。
深秋的月色在她身上蒙上一層淡淡的光暈, 像是一團被包裹的火焰,初見的第一眼便叫人心裡發燙。
奈落想要這樣的光芒一直照耀在自己身上。
掠奪、占有、強製,種種負麵情緒在心緒間浮動,如野草滋生。妖怪的頭腦與融合的人性反複拉扯, 最後他選擇成為“無慘”。
這或許是最簡單、也不會傷害到任何人的方式。
奈落開始了解無慘。
他從人見陰刀的記憶裡、從與響凱妓夫太郎的相處中拚湊出無慘的全貌。
無慘是個氣質陰鬱的俊美青年——烏發雪膚, 貴公子樣貌, 《不慘物語》中寫他天生體香,膚色是不見天日的白,柔弱地能透出粉色。
奈落無法做到,便每日沐浴焚香,又頻繁與無慘的知情之人接觸, 從他們細微的表情和反應中判斷他最像無慘的角度與神情,還背下了那本書中無慘所有的台詞運用在現實中。
……奇怪的是, 他麵無表情、透著不耐煩甚至憤怒的樣子, 才好像是最像無慘的。
但無慘分明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不慘物語》中描繪的形象甚至善良到柔弱可欺,作者響凱說書中所寫僅無慘真人十分之一二, 真人又是何等聖父?
奈落雖然不理解且嗤之以鼻, 卻也知道善是普世意義下人們崇尚的美德,初桃會喜歡這樣善良的人並不奇怪。
於是他存好心行好事, 無論私下多麼陰暗、沾了多少鮮血都不會叫初桃察覺。他會淨手沐浴, 熏上初桃喜歡的香,做足一切準備後乾乾淨淨地來到她的麵前, 然後一夜好夢。
最後,無慘還是為初桃繁衍無數孩兒的父親——
在人類的概念裡,為自己孕育後代的伴侶總是最難忘的。初桃亦無法忘卻無慘,甚至稱讚他孕育孩兒、含辛茹苦養大孩兒的行為為“爹道”。
奈落若有所思。
翌日,他將一個孩子帶到初桃麵前:“夫人, 這是我為你誕下的孩兒,名為神無。”
白發少女沉默地注視著她,喚:“母親大人。”
初桃:“……”
救命,我的怪物老公好像一點都不裝了!
他語氣平淡,毫無常識,絲毫不覺得男人生子,且孩子一出生就有十一二歲是多麼令人驚駭的事情。但初桃見過無慘99+寶的先例,也隻能感歎一下“類慘”然後接受。
畢竟神無看起來真的好乖哦。
數值也高,好用!我的了!
……
奈落在她的默許下愈演愈烈。
他絲毫不在意她時常脫口而出的“無慘”和複雜的視線。無論如何,在他將自己當做無慘的現在,初桃產生的所有情緒皆係於他本人。
他會是無慘的延續,即是無慘本人。
如今,夫妻和睦,兒女雙全。
奈落已經擁有了想要的愛,但是,還不夠。
他要變成真正的妖怪,而不再是脆弱的半妖。
這是奈落和鬼舞辻無慘最大的不同。
鬼舞辻無慘想要變成人回歸日常。而奈落想要變成強大的妖怪,因為強者擁有一切。
到那時,即使他還無法被初桃完全認可成為“無慘”,他也可以將這件事變作既定的現實。
為此——
他借著官職行走全國,不斷地、不斷地以咒靈為食,將萬千咒靈化作自己成長壯大的養分。
又剝離重組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用情緒或是□□製造出獨立的分身,即為他與初桃的孩子。
第一個孩子,名喚神無,代表著虛無。那時的奈落隻是照本宣科走無慘走過的路,情緒尚未厘清。
第二個孩子,名為神樂。是奈落得見妻子歡笑時無拘無束的心緒,所有的算計、所有的焦灼與陰暗在她麵前煙消雲散。
第個孩子,悟心,他生來就能讀取他人的心聲。造物者在不同人的心臟之間橫加血肉阻隔,拉遠距離,可奈落隻想與自己的妻子血與肉相貼,聆聽她的所有、她的一切。
第四個和第五個孩子,獸郎丸與影郞丸是被奈落剝離出的殘酷妖性。溫柔良善的聖父終究隻是偽裝,奈落與初桃相處時偶爾無法自控,稍顯粗暴,這非賢夫所得,不如分離出去。
第六個孩子,是他身體中鬼蜘蛛對初桃的那顆覬覦之心,比妖還殘暴不堪,想法不堪入目,剛出生便夭折在奈落手中。
奈落即使不叫做“無慘”,也已有了“無慘”之實。
被她所愛,為她生兒育女。
又與無慘留下的子女接觸,得到了其中一部分孩子的信賴。
奈落實力大漲,融合了太多咒靈,月色之下,他在房間中化作無數咒靈縫補拚貼的本體,龐大的身軀陰暗蠕動,巨大到足以填滿整個房間,一點光都漏不進來。
——初桃便在此刻進來。
被看到了。
奈落卻麵不改色,毫無驚懼,就著這幅本來的麵貌呼喚她:“仙桃。”
他的孩子們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也一齊張開口,呼喚著母親的名字。
她愛他,自然也不會在意他的怪異與醜陋。
因此,他繼續著先前的行為,赤裸裸地袒露著,他的真實麵貌、他的分身,以及正在剝離生產的下一個分身——
利爪穿入,一顆猩紅的肉塊落到手中,此刻,正在為女性的出現而瘋狂鼓動。
是奈落的心臟。
那巨大的心跳聲無法忽視,卻在初桃的注目下化作一個嬰孩,被虛弱的奈落抱在懷間。
青年在黑暗中扯出一道虛幻的笑:“這是我的本心。夫人,你說叫做赤子如何?我不在時,就讓他代替我陪伴在夫人身邊。”
這是一顆不曾受過他人意識浸染,獨屬於妖怪奈落的本心。
是大妖怪的弱點。
而今,他要交給他的妻子。
赤子圓溜溜的眼睛看著初桃,發出咯咯咯的笑聲。
初桃的視線一一看向其他孩子,瞬間了悟了他們的來源。就像赤子是奈落的心臟,他們也是奈落的一部分。
她一言不發,緩步向他靠近。如同奈落所想,即使是再卑劣不堪的存在,在她麵前都眾生平等,引不起絲毫波瀾。
隻是,她默聲問:
“陰刀呢?”
她在他的身體裡翻找、巡視,沒有絲毫喜色。
“這是你的歡愉、你的冷酷妖性、你的心願、你的本心——可是,屬於陰刀的部分呢?”
“沒有嗎?一點都沒有嗎……你、不是陰刀嗎?”
她呼出一口氣,卻永遠停在了距他咫尺之遙的地方。
“你是誰?”
妖怪有一瞬間的茫然。
他驟然想起,在他誕生之前,是被盜賊鬼蜘蛛和人見陰刀死前的不甘吸引。鬼蜘蛛獻祭了自己的靈魂與身體,換取了意識的長存。
而人見陰刀不與妖邪為伍,自斷經脈死去。
他是被攛掇著吞噬人見陰刀的身體,強行提取了他的記憶。為了日後方便行事,方才頂替他少城主兼攝政夫的身份。
與初桃的初見,是盜賊鬼蜘蛛的見色起意,是妖怪奈落陷在陰刀回憶中的順勢而為。
卻沒有哪怕一點屬於人見陰刀的本心。
因為他早就死去了。
奈落將人見陰刀的妻子視作自己的妻子。
奈落以為初桃最在意的是無慘,決心要成為無慘。
可……
現在她哀切的神色,以及重複的問句,無一不顯示著人見陰刀的重要。
她從未在他麵前對無慘這般過。
她的心愛之人竟然不是無慘,而是那個他從未放在眼中的人見陰刀嗎?
她是因為人見陰刀才“愛”他的嗎?
奈落一瞬間想要再次欺騙她,可是她已經看穿了一切,她分明在透過他看另一個人。
若看的是無慘,奈落無感。可若是人見陰刀,剛剝離出去而空置的心臟區域空虛地鼓動著。
他可以是盜賊鬼蜘蛛,可以是無慘,卻永遠也無法在她麵前成為人見陰刀。
那日之後,他離開京都,此後便失去蹤跡。
初桃:“……?”
等等,我那麼大一個吞噬咒靈的假老公呢?
沒錯,初桃其實在發現奈落不是人見陰刀後還想留著奈落,固然有他類慘的情懷加分,也有他本人的小花招實在勾人的原因,但更關鍵的是——
他會吃咒靈誒!
要知道初桃平定亂世的小目標還沒全部完成,戰亂後因為人類的負麵情緒誕生的咒靈數不勝數,即使傾儘陰陽師與鬼殺隊祓除也隻是杯水車薪。
可現在奈落會吃咒靈誒!
他吃遍全國,對著咒靈和不受淩月仙姬統禦的強大妖怪重拳出擊,直接將咒靈吃成了瀕危物種!短期內解決了初桃困擾的問題!
所以我食譜是咒靈的假老公呢?
很快,初桃就了解到是熱田神宮的巫女桔梗封印了他。
這位聖潔的巫女行事以公,祓除淨化妖邪是她的本職,曾在無慘一事後被初桃贈送破魔弓矢。
桔梗正是用初桃所贈予的這把弓箭,一箭將奈落釘在千年古木上封印。
沒有徹底祓除奈落是因為他太過強大,又是無數咒靈的結合,貿然淨化可能會導致萬千咒靈的飛散。
這是目前應對大妖奈落最好的處理方式。
初桃理解。
她看到青年被封印在古樹上,靜靜地垂著頭,烏黑的發長至腳踝,沒了聲息。
長箭自心口入,將他貫穿在古樹之上,抽根發芽,在心口開出點點花苞。
他安靜的像是森林中的睡美人。
可惜,最後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初桃注視許久,歎了口氣。隻要人類還在,咒靈就不會徹底消失,但如今經過奈落的大清洗也算是煥然一新,這怎麼不算目標達成呢?
等以後咒靈又多起來了再來解除他的封印吧。
剛好,名義上的正夫消失空出位置,玩家也可以考慮彆人啦。她愉快地決定就,加固封印,轉身離開。
……
……
亂世終結後多年,便海清河晏。
妖與鬼的存在逐漸淡漠在人心中。
時值春日,伊勢神宮式年遷宮,天照大神祭已經到來。
伊勢神宮是供奉天照大神的神社,每隔二十年便會為天照大神重建神殿,重造寶具,在一切完成後為其遷宮。*
今年除去神殿與寶具之外,還建造了一座高達十米的神像。
式年遷宮前夜,天照大神祭已拉開帷幕。
與翌日莊嚴的祭拜儀式不同,群臣百官齊聚於伊勢山上五十鈴川一畔,飲酒作樂,載歌載舞,好不熱鬨。
山下禦門町前也有百姓歡樂慶典,祈求天照賜福。
有大臣醉了酒,眯起眼:“今年怎會建這神像?這可從未有過……”
“據說是清水大人去那西國時見到了紅雨姬的神像,驚為天人,回京後就立即上奏陛下……”
“西國那神像我也見過,當真寶相莊嚴。可……”
他抬頭望去,那高大的神像矗立在山間,夜色昏暗看不分明。
明日才是正式的遷宮與揭像儀式,但這神像的建立並不是秘密,又因她實在巨大,大家多多少少都偷看過一點神像的樣子。
隻是不敢在儀式前正視。
這便是他們遲疑的由來。
“可惜我們這些匠人技藝遠不如西國……”
“不止技藝問題,空有形而無神,隻能說儘了心意。”
有人搖頭總結:“畫虎不成反類犬。”
這話說的便有些重了,但也足見大臣對大禦神神像的失望。
此後便不再多說。
初桃也喝了酒,暈乎乎的,但她步履穩定,揮退隨從雙子,獨自一人踏上川邊孤舟醒酒。
在船兒漂開之前,她回身,用那雙瀲灩著月光的眼眸靜靜地注視著眼前一幕。
像是要將此刻的情境,乃至山下百姓的燈火都記在心中。
然後,莞爾一笑。
繼國緣一忽然心慌了一下。
他下意識想要追上,又尋不到由頭,素來聽從主令的他隻用視線追尋。
一點霧不知何時升了起來。
微風拂過,在兩岸花樹的簌簌響動聲中,女性迤邐的身影,便在這愈發朦朧的霧氣中,消失在桃花散落的月河儘頭。
所有人都見到了這一幕。
當夜便有無數傳世詩歌俳句流傳而出,更有禪院賜傳世名作——這位從來隻畫景的畫師一生隻畫過這一次人。
淩晨,破曉金光穿透大霧。
百官齊整衣衫聚於伊勢神宮內宮,在巫女桔梗的引導下,以太上天皇與天皇為首舉行遷宮儀式。
原本是這樣的。
但在儀式正式開始之前,“仙桃大人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