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再次沉默許久後,道:“十四已是為祖父的人,他能為自己所作所為擔起責任,皇額娘如今不豫,不必太過操心他。”
太後睜大眼,探出手去想抓胤禮衣,有些激動的道:“皇帝,你們一母同胞……”
胤抓住她的手,打斷道:“皇額娘放心,兒子與十四弟一母同胞,定會保他餘生無憂。”
太後緊緊抓著胤的手,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
胤槿祺將她的手放進被子裡,安撫道:“皇額娘安心養病,等您好一些了,朕叫十四入宮給您侍疾。"
太後定定看他半響,緩緩閉上雙目,沉沉答應:"好。"
胤出了外間,叫來謝止: “太後情況如何?”
謝止已經摸清這位新帝的性子,直言道:"不大樂觀,太後娘娘積哀日久,本就在細細調養,此次突然肝氣大動,如今脈多沉細、舌質淡白,氣血兩虛還兼陽虛,已是重症難返,若能儘快調整肝鬱之氣,或可拖些時日,若不能,恐怕……”
胤禧今天沉默的次數格外多,片刻後才道:“朕知道了,爾等儘力醫治。”
叫來蘇培盛:"查一查,今兒是什麼人來慈寧宮,在太後耳邊多嘴多舌。"
烏拉那拉氏出來,道:"皇額娘睡下了。"
胤胤點點頭:“皇額娘不豫,你回去點點冊子,放一批宮女太監出宮,為皇額娘祈福。”
兩人皆知這不過是托詞,其實胤模早有意遣人出宮,烏拉那拉氏也一直在排查,如今不過借著為太後祈福的名義,好聽些罷了。
弘書等到下鑰,也不見有人來通知他去探望太後,便知情況恐怕有些複雜。
翌日遣人去問額娘,額娘也隻說讓他安心讀書。
上書房諸人沒人察覺不對,亦無人討論此事。
直到第三日, 胤禧在朝會上當堂訓斥允褪, 弘書才知道發生了什麼。
了解前因後果後,弘書隻覺得這位十四叔實在又蠢又毒。
本來太後端正態度,在他回來後積極為他和便宜爹聯絡感情,已經大大緩和了便宜爹對他的看法,照這個趨勢發展下去,隻要他安安分分的,今年內便宜爹給他封賞晉爵不過是順其自然的事。
如今這事一出,便宜爹便是再顧慮太後,也不會對他手下留情。
就算不為屁股下那把椅子的穩定,隻為黎民百姓,也不可能輕輕放過。
何況太後為此病情加重,在便宜爹心裡,恐怕還會給這位十四叔貼上一個不孝的標簽。
弘書猜的不錯,胤不打算容忍這位弟弟,哪怕他可能是被允祺糊弄推出來的槍,哪怕處置了他會讓天下人說自己心狠手辣。
當日下去,胤便叫來張廷玉擬旨。
"……貝子允身負皇恩,不思忠孝,肆意妄為,為害百姓……著將其革去爵位,圈……"
“啟稟皇上,太後有懿旨送來。”
胤微微眯眼,頓了片刻後才道:“念。”
“嘛。”
“太後有諭……允褪行事荒唐、深負先帝與哀家之望……請皇帝令其前往景陵為先帝守陵十歲,以思己過……”
懿旨念完,堂內啞然無聲。
張廷玉執筆垂頭,不發一言。
許久之後,胤的聲音才重新響起: "奉太後懿旨,貝子允…著革去爵位,遷居景陵守陵,何時反省己過,何時重回京城。”
沒有時限,卻也做了讓步。
太後於病榻中聽皇後轉述旨意後,虛弱的吩咐道:“著人前去見十四,傳哀家申飭之意。哀家若逝,不許他來靈前。”
允褪於貝子府聽完聖旨後,滿心隻有不忿不服,但在太後身前人來傳話後,卻伏地大哭,磕頭懇求傳旨天使,請皇上允他入宮見太後一麵。
胤去慈寧宮請問太後,太後沉默半餉,拒絕,再次派人前去告誡允褪,要誠思己過。
允褪當日即被押送景陵。
三日後,太後崩逝,國大喪。
弘書跪靈時還有些恍惚,這一切都發生的太快,明明才過了幾日時間,曾經身體雖弱卻無大礙的人就已經躺在了棺材裡。
世事果真無常啊。
便宜爹這一遭,怕是要落下不少罵名。
弘書偷看跪在最前頭的那人,他明明哭的沒有康熙那時那般痛徹心扉,卻就是讓弘書覺得他渾身散發出來的悲意與難過比康熙去時更甚。
短短半年時間,接連喪父喪母,即便他從小與父母情緣不深,此時恐怕也難以承受吧。
但胤禧超乎想象的頑強,他一邊悲痛至極,一邊卻也將太後喪儀處理的井井有條,甚至不忘對蒙古諸王施恩,令他們赴京來謁山陵之餘,順便留在京中種完牛痘再回部落。
時間一晃進入六月,除了胤時時前往壽皇殿行祭禮,其他的一切好似都回歸正常。
上書房安靜不少,個個表情沉重,不敢做絲毫不肅之態。
弘書在這期間閃過念頭,要不要找機會去安慰安慰便宜爹,刷刷親密度?隻是念頭冒出來的一瞬間,心裡莫名升起一股羞愧之意,覺得這行為是趁虛而入,不那麼正人君子。
奇怪,我什麼時候成正人君子了?弘書羞愧之後又感到疑惑,他從來都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也沒想過要成為那種人,按理說這種能刷親密度的機會他不會放過才對,隻要能讓自己過的更好,他從來不會給自己設置過高的道德底線。
所以為什麼羞愧呢?
弘書翻來覆去想了一晚上,在第二日遣人去給便宜爹和額娘請安,提醒他們要注意防暑的時候,靈光一閃。
或許,似乎,大概,可能,他對便宜爹的態度,從純粹的工具人,變得有那麼一點子親情了?
有了真切的感情,所以麵對一直對他不錯的便宜爹,才會因為過於功利的想法而感到羞愧?
弘書確認了這一點後,第一反應是懊惱。
靠,怎會如此!他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被溫水煮青蛙了!
弘書,你醒醒!感情可是男人的大忌!尤其你現在還想搶彆人的皇位!
自己給自己剖析了半天產生感情的壞處,弘書悲哀的發現,腦子裡那個代表感情的義苗好像打不死的小強一樣,不僅沒被掐滅,反而頑強不息,有越發壯大的趨勢。
弘書兩眼一閉,直接躺平。
算了,愛咋咋地,你就長吧,我倒要看看你能長多大,反正我死你也活不了。
世上無難事,隻要肯放棄。
躺平之後的弘書發現天更藍了,雲更淡了,便宜爹……阿瑪更忙了。
一向有畏暑之疾的胤很快中暑,即使如此他也不曾歇息,還在帶病工作。
弘書:....
一邊勸告自己不要被感情影響,一邊去太醫院找太醫,把清涼油研究了出來。
不情不願地送到養心殿,弘書道:“這個是清涼油,您每日在太陽穴上塗一塗,有防暑之效。”
胤中暑之症還沒好全,頗有些中氣不足地道:“知道了。”
弘書忍不住嘮叨:"不想頻繁中暑,您最好還是多休息,給身體一些恢複的時間。日日那般勞累,就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清涼油雖然有些效果,但也抵不住您這般不注意……”
看見胤起茶杯要喝:“也不要老喝茶,把茶換成淡鹽水更好些,您不是一直說要注重養生?我看您現在也沒多注重……”
“好了。”胤頭疼的捏捏捏眉心,“什麼時候這麼囉嗦了,朕知道你的心意。東西朕收了,你先回去吧,朕這裡還有事要忙。”
看看,弘書你自己好好看看,這就是你當舔狗的結果。弘書在心裡唾罵自己,上趕著送過來,人家在意嗎?人家是皇帝,坐擁整個國家,要什麼沒有,缺你這一個清涼油?
“是,兒臣告退。”弘書憋著氣做全了禮數,後退離開。
“等等。”胤忽然想起一事,叫住他。
弘書站在原地,特彆恭敬地行禮問道:“皇阿瑪還有何吩咐。”
胤禧取出一張紙,道:“這是給你挑的伴讀,你自己看看,從裡麵選四個。”
弘書頓了頓,走上前,接過紙張,定睛看去,隻見上麵寫著幾個名字。
富興、舒赫德、恒興、張若靄、徐以烜、鄂容安、阿桂。
有幾個不認識。
胤似是知道他不認識,叫蘇培盛:“你給六阿哥說說。”
蘇培盛便上前小聲介紹。
富興,保和殿大學士、太子太保馬齊之子;舒赫德,內閣大學士、工部尚書徐元夢之孫;恒興,鑲藍旗滿洲都統、宗人府右宗人、領侍衛內大臣奉恩鎮國公普照之子;張若靄,禮部尚書張廷玉之子;徐以烜,前已故戶部尚書徐潮之孫;鄂容安,江蘇布政使鄂爾泰之子;阿桂,翰林院掌院學士阿克敦之子。
弘書看著這份名單有些沉默,彆人或許會將重點放在馬齊、徐元夢、普照等人的身上,以此猜測出便宜……阿瑪對他十分看重,但有上輩子記憶的他卻知道,阿瑪比其他人猜測的更看重他。
張廷玉、鄂爾泰,這都是雍正朝絕對的重臣,而阿桂,卻是乾隆時期有名的將領。
隻從阿桂就能看出,阿瑪絕對是費了心思考察過這幾個孩子的品性資質,不是隻看他們的長輩就定下的。
弘書緊緊捏著紙張,不知該作何感想。
似乎,他將自己比作舔狗有些太自以為是了。
“這幾個孩子都不錯。” 兒祁道,“你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告訴朕。”
“行了,下去吧。”
弘書這次走的時候心裡已經完全沒了氣,隻覺得心跳虛虛的、沒有著落。
回到毓慶宮,弘書將自己關進書房,名單放在桌上,坐在桌前抱著雙臂盯著那張名單,一眼不錯。
不知看了多久,弘書才長歎一口氣,在心裡告訴自己,認栽吧,雍正這個坑你爬不出去了。
拿起筆,弘書在張若靄、徐以炬、鄂容安、阿桂四個名字上畫下圈。
弘書以後想做的是天下共主,想將大清打造成多民族統一國家,其他少數民族先不說,現在沒有那個條件。
但滿人和漢人,從一開始就要做好平衡,這些人裡隻有張若靄、徐以炬是漢人,他們必定占去兩個漢人位子。
而剩下兩個滿人位置,鄂容安和阿桂毋庸置疑。
徐元夢和普照他不太了解,但無論是他們和鄂爾泰比,還是子孫和阿桂比,優勢都不大。
至於馬齊,馬齊的侄女是未來的乾隆皇後,這其實也沒什麼。真正讓引書介意一點是,馬齊這個人,會在未來和沙俄簽訂《布連斯奇條約》時向對方透露我方底線,致使大清喪失了部分領土。當然,客觀一些說,這件事也不能一味怪他,還要結合當時的實際情況。
隻是弘書現在不想客觀。
所以,馬齊兒子出局。
翌日,弘書前去告知自己的選擇。
胤正在喝淡鹽水:“選好了?”
弘書看著那明顯沒有茶色的白水,嘴角偷翹了翹,親熱的依偎過去:"皇阿瑪你終於肯聽話了。"
“沒大沒小。”胤他,嫌棄道,“離遠些,也不嫌熱。”
“選了誰?”
弘書遞上名單。
胤禧看後問道:“為何選了他們四個?”
弘書沒有猶豫的就道:“他們的長輩品級明明不如前三位大人,卻能讓皇阿瑪列入其中,與前幾位並列,說明他們本人資質肯定相當出色,才能令皇阿瑪另眼相待。否則天下布政使、致仕尚書那麼多,為何您偏偏點了他們。”
胤模輕哼:“滑頭,不過還算有點思考。行了,朕這就下旨,令他們明日入宮見你。至於以後他們如何排班輪值上書房,你自己決定。”
“是。”
翌日,張若靄、徐以烜、鄂容安、阿桂四個在宮門處碰麵,一起來到篝慶宮。
“草民/奴才參見六阿哥,六阿哥吉祥。”從稱呼上便可分辨出他們的身份。
“請起。”
弘書——將人扶起來,順便打量。
這幾人年紀都不小,徐以烜十四歲,張若靄十一歲,鄂容安十歲,阿桂最小,隻有八歲。不過以外表來說,阿桂看起來和張若靄、鄂容安差不多大,主要是他身高高,身材也比其他三人都壯實。
不愧是未來的武將苗子。
弘書滿意的點點頭,仿佛聽見耳邊有‘叮’的一聲播報:名將+1。
當然,不管哪個,個頭都是比他高的,所以弘書請他們坐下。
“請坐。”
這樣就不用仰著頭跟他們說話了。
氣勢不氣勢的倒無所謂,主要是仰著脖子多累啊。
接下來就是寒暄,聊了一會兒後,弘書對這幾個人也有了初步的了解。
幾人之中,徐以恒雖然年紀最大,卻是表現最局促、最緊張的那個,弘書猜測,這大概是因為他祖父去世後,家中再無高官、遠離政治中心的緣故。此次他被選中,恐怕他家中對他期望不小。
張若靄和阿桂,一個因為是家中的小兒子,平時就比較得寵,父親又正得重用,所以比較好表現,更加主動和積極。一個是因為年紀小、又常習武,所以性格比較跳脫、活潑。
而鄂容安,卻是這裡頭最文靜的一個,他不局促,也不積極,就安安靜靜的坐著,弘書問他了他就回話,不問他時他就默默隱身,隻做個旁觀者。
弘書看著這幾個未來或許會成為自己左膀右臂的小孩,眼裡浮現淡淡笑意。
收服手下第一步,先在他們心中留下強大的印象。
“聽皇阿瑪說,幾位在術數上都頗有天分,恰好我這裡有一道不解之題,幾位可否幫我看看?”
沒人拒絕:“小人的榮幸。”
弘書和藹地拿出早就備好的題目。
未來的肱股之臣們,就在此刻,感受一下微積分的魅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