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素知道,有些人死前會變得精神些,這些,反而是芸妃即將死去的征兆。
她抿唇不言,也沒阻止宮女。
死前,讓她在意的人來看一看她,沒準剛好就實現了她的願望。
烏素入了內,玉清宮內打掃得很乾淨,陳設也簡單,院內有青竹,隨風婆娑搖動。
暮色光影下,即將入夜,宮裡的宮女們踮起腳,將簷下的燈提前點亮。
烏素入了玉清宮的寢殿之中,在青色的紗幔之中,一個纖瘦的身影靠在床榻上。
床邊的宮女給她喂著粥,她扯起一點微笑說道:“我自己來。”
芸妃接過了粥,一抬頭,她透過青紗帳,看到燈影裡屬於烏素的那一雙黑白雙眸。
“芸妃娘娘。”烏素行了禮,慢悠悠地走了過來。
“這是烏姑娘,九殿下的未婚妻。”蘭珊介紹著烏素的身份。
芸妃注視著她的雙眸,她低頭喝著粥。
烏素輕柔的聲音在她腦海裡響起:“娘娘,您要死了。”
芸妃抬頭,看著她,有些詫異。
她又低下頭,繼續喝粥,竟然真的用神識開始與烏素交流起來。
“前段時間,我醒時,聽說過你,你是——”
“我不是人。”
“我來是想要與娘娘做一筆死前的交易,我可以為你實現死前最大的願望,你將瀕死時產生的某些能量,贈給我。”烏素端過芸妃手裡的粥,喂著她喝。
“我自己來。”
“我照顧人習慣了。”烏素答。
她的素手拿著瓷勺,這勺子捧在碗沿上,發出清脆聲響。
一旁的宮女們看了這畫麵,都覺得很感動,她們覺得烏素很是孝順,比芸妃的那個親女兒好多了。
“娘娘,你想做什麼呢?”烏素問。
芸妃抬起頭,看著漸沉的黃昏之色:“我不知道。”
“愛會隨著時間消磨,我已不再渴望他,我的孩子過得很好,亦很優秀,我對她並無牽掛……”
“您要見見他們嗎,這也算是願望。”
“不想,他會歎氣,她會哭。”
烏素的眼睛眨了眨,她耐心問:“那,您再想想?”
“我……”芸妃思考片刻,“我想去雲璃宮外看看。”
“小楚給我建了行宮,讓我閒時,便去外邊看看,換換心情,他希望我能多關注彆的事,不要總是想著他。”
“我如何能不想著他?我要死的時候,他母妃將他托付給我,我一輩子都要陪著他,這是責任與承諾。”
“但後來我身子不好,就沒機會出去了,前段時間祭天大典,我也沒能湊上熱鬨。”
“好……”烏素放下盛粥的碗,她將芸妃鬢邊的亂發理好。
“我帶著你的,魂靈去。”烏素指尖出現一點旁人看不見的黑白之氣。
她留下一部分神識在這裡,假裝在照看著芸妃,剩下大部分神識,沒入這黑白之氣中。
芸妃的神識也乘上這黑白之氣。
兩團混沌氣息化作兩隻飛蛾。
烏素是一隻小小的、灰撲撲的黑白飛蛾。
而芸妃的顏色則更鮮豔些——她的靈魂為混沌之氣染上了色彩。
芸妃所化作的飛蛾模樣,像是那鮮綠色的月神蛾,溫柔明媚。
“抱歉,我不能為你變出更美麗些的動物。”烏素領著芸妃在半空中旋轉著,“走吧。”
芸妃往宮外飛,烏素就追著她,她怕她掉下去。
芸妃附身的月神蛾看著雲璃宮外的萬家燈火,飄飄搖搖地飛著,她第一次體會到如此自由的感覺。
踏暮色而行,天地就在腳下,而她像是靈動的風。
烏素懶洋洋的,她都快追不上芸妃了:“芸妃娘娘,您慢些。”
“烏姑娘,我自己去,等我死了,我自然會消失,你不用等我。”
芸妃向前滑翔,她開始追逐著雲都的燈火而去。
天要黑了,這點生命的光即將熄滅。
死前,這點光在儘力照亮、探索著她所未知的世界。
烏素飛行的速度慢了下來。
她說:“好。”
芸妃需要一個獨處的空間,她所向往的自由,現在所體驗的快樂,是她不能體會的。
她落了下來,隨意在雲璃宮裡逛著。
烏素不是真正的飛蛾,自然不會被附近的燈火吸引。
她穿梭在宮牆之上,看到裴楚與裴華君一道往玉清宮而去。
他們所乘坐的轎輦速度很慢,沒有人覺得芸妃要死。
她看了一會兒,繼續去追逐彆的有趣事物了。
黑白色的小飛蛾穿梭在明亮燈火間,對那些光明視而不見。
直到她看到雲璃宮外,有人縱馬而來。
他著白裳,負長劍,身姿如凜冽的風刀,刮過雲璃宮外的長道。
烏素朝著她眼中最明最烈的燈火而去。
她猜小殿下認不出她,她就悄悄地靠近他,看看他在外邊,究竟是什麼樣子。
快進雲璃宮了,裴九枝縱馬的速度慢了下來。
白馬兩側,繡著日月山河的淡金衣擺在沉沉暮色裡上下翻飛。
他身後的清光長劍發出淡淡鋒鳴,在他頭頂,一隻黑白色飛蛾從天降落。
裴九枝沒察覺到頭頂的小蟲,他下了馬,準備步行入宮中。
他的步子有些急,因為他沒想到裴楚竟然單獨與烏素見了麵。
烏素飛到他的耳邊,撲閃著翅膀。
這一回,裴九枝注意到了她,他側目,對上這小蟲子呆愣愣的眼睛。
飛蛾頭頂上垂下的羽狀觸角顫了顫,烏素看到了小殿下眸中那涼薄的堅冰。
他原來是,這樣的呀。
她記得,衛酈與林夢見了飛蛾,可是用扇子將飛蛾拍死了。
小殿下也會這樣嗎,他會用劍嗎,還是,用他的大掌一拍?
烏素振翅,又繞著他飛了一圈,像是在挑釁,又像是在等待某個問題的答案。
但,裴九枝一動也沒動,他的視線追隨著這隻黑白色飛蛾。
他覺得這隻飛蛾很像烏素。
裴九枝伸出手,烏素下意識地懸停在他的指尖。
就像,他抬手要牽她的時候,她主動勾住他的手指。
這是一種默契,又可能是習慣,一種本能的行為。
裴九枝盯著她,凜然的眸看向頭頂那盞燈。
宮牆下的這盞燈壞了,攏著燈盞的紗罩沒放下,被石子卡住。
裴九枝抬手,寬大的手掌攏著光,利落地將那宮牆下燈籠的燈罩放了下來。
烏素覺得他可愛,她想,她可不會被燈火迷惑。
但她朝著他飛了過來,這算是追逐燈火嗎?
她靠近小殿下,也會像逐光的飛蛾一樣,被烈火焚身,化作灰燼嗎?
裴九枝注視著她,麵對這樣醜陋的小蟲子,他的麵色如常。
甚至於,那蘊著薄冰的眸子似乎也有了融化的跡象。
他碰了一下飛蛾頭頂垂下的羽狀觸角,把烏素弄得很癢,黑白的翅膀顫了顫。
裴九枝抬手,將她輕輕地放在了自己身後的劍上,他繼續往前走。
他想,等見到了烏素,他要告訴她,他在雲璃宮外,看到了一隻很像她的小飛蛾。
遠處,芸妃傳來的氣息越來越微弱。
暮色由沉沉的紅轉向純黑,明月顯出輪廓,夜色終於降臨。
在宮外飛行的月神蛾飛到雲都最熱鬨的一顆許願樹下。
在無數的人潮與紛飛的許願紅繩中,她停在一處掛著許多許願牌的樹枝上。
一隻蛾,在這裡抱著枝頭死去。
待裴九枝再回首時,他眼中那隻很像烏素的飛蛾也消散了。
芸妃死去,混沌氣息回歸烏素身體。
她捧著粥的手僵住,一股豐沛的陰陽能量彙入她身體。
烏素回過頭,對一旁的宮女柔聲說:“芸妃娘娘,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