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 86 章(2 / 2)

“後來我一直等,她總是不來,但是她讓我回去等著。我猜,她可能是想來接我的,但是有事情耽擱了,耽擱久了,一百天,兩百天,就忘了,忘了以後忽然想起來,就覺得算了……我們經常這樣的,有什麼事,總也不做,就當作忘了,等記起來時,就說反正也遲了,乾脆就不做了。”

沈喻彎了彎唇角,看了眼催眠中的安問,見他眉目舒展,講起媽媽的遺忘,並沒有尖刻的怨懟之氣,隻有一種孩子氣的寬容。

他給媽媽找的借口也是這樣孩子氣,是小孩望向成人世界的一種嘟嘟囔囔的解讀。

被媽媽遺棄的小孩真“不該”長成這樣。

“那麼,你現在還在等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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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問進診室半個小時後,助理前來提醒任延,恐怕還需要相當長一段時間,建議他可以出去轉一轉,放鬆一下心情,否則彆把自己緊張成病人了。

任延沒走,掏出手機掛上藍牙,看今天的高中聯賽直播。理工附中對天翼,沒什麼懸念,天翼從第二節開始就接管了比賽。

任延眼睛停在比賽場上,但基本沒怎麼看雙方隊員是怎麼打的,又是如何配合的,是誰進了球,誰犯了規。藍牙耳機裡傳來籃球鞋與地板摩擦而發出的劇烈而尖銳的嚓聲,他放下手機,十指深深地插入發間,低垂的臉上眼眸緊閉。

他太想安問能發出聲音,又太怕沈喻告訴他,這種心理疾病他也無能為力,安問這一輩子都隻能這樣。

這種感覺,就好像他在賽末的持球絕殺,球投出,砸上籃筐,明明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的勝利飛走,從此以後每個夜晚,他心裡都會想,“原本是可以的”,但球賽可以重來,這個聯賽輸了,還有那個聯賽能勝利,人生卻不能。

一個半小時後,沈喻出來,吩咐助理在十分鐘後喚醒安問。

任延瞬時而起,雙目緊緊鎖著這位年輕的心理醫生,喉結不明顯地滾動。他不出聲,等著沈喻的宣判。

沈喻對他頷首:“我們有個戶外小花園,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去那邊曬曬太陽。”他禮貌地笑了一聲:“不好意思,因為現在剛好到我每天曬太陽的時間了。”

任延跟著他的腳步,推開玻璃門時,深秋的陽光灑下,令人身體湧上暖意。

“他很坦誠,過程很順利,或者說,他身上其實沒有什麼一定要保護的秘密。”沈喻摸出打火機和煙盒:“介意麼?”

“請便。”

沈喻點點頭,用黃銅針破開煙管,繼而在裡麵塞入沉香條,“我之前擔憂過的童年創傷,驚嚇,比如性.侵擾、綁架、目睹什麼恐怖的事件而被威脅,這些都不存在。他在福利院的生活雖然孤單貧窮,但並非痛苦,也不是說不快樂,我想這點你跟他相處時也能感覺到的,真正的童年不快樂的人,不會像他現在這樣正常,或者說……健全。”

沈喻頓了頓,“當然,還有一點,就是他的童年始終有兩件事在支撐他,這兩件事,他沒有把他們當作磨難,或者不幸,而是一種考驗,所以他沉默地、堅韌地守著。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心境當然就不同。你覺得老天刁難你,你就會怨老天,你要覺得這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你就會有……有……”

沈喻撓了撓臉,一時詞窮:“對,盼頭……”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我現在有點用腦過度。”

“哪兩件事?”

“你應該能猜到。”

答案呼之欲出,但任延呼吸了一下才說出口:“等我,和等他媽媽?”

“是。這兩件事,是他的精神基石。”

任延沒說話,沈喻有些意外地瞥了他一眼:“你不驚訝?一個五歲的小孩,把等待鄰居家的哥哥當成執念。”

“已經驚訝過了。”任延平靜地說,“我看過他的日記。”

沈喻笑了笑:“所以你現在完全接受了自己身上的使命。小孩子的精神世界是很奇妙的,不需要很多邏輯,認定了什麼,就是什麼,很多時候,現實的邏輯是一種規訓,教育我們不再天真,或者放棄僥幸,美其名曰長大懂事,其實挺無聊的。他覺得要等你和媽媽,所以對自己生活條件的天翻地覆,都很寬容地置之不理,但……”

沈喻停頓,任延的呼吸也跟著停頓,等待他“但是”後麵的轉折。

“但問題也就是出在這裡。”

任延皺了下眉:“什麼意思?”

“兩年的等待沒有結果,潛意識的焦慮蔓延,他心裡漸漸種下一顆種子,這顆種子是一個賭,後來變成一個條件、一捆繩索,把他捆住了,這個條件

是——”

沈喻深深地看著他:“——’隻要我不說話,媽媽和任延就會回來找我‘。”

“隻要我不說話……”任延下意識地重複,驀然抬眼看他。

“我高中數學都快忘完了,是不是有個叫什麼充分必要條件的東西?隻要我不說話,媽媽就會回來找我,隻要我說話,媽媽就不來找我了,媽媽來找我了,我才能說話。”

任延短促地笑了一聲,但也不能稱之為笑,隻是下意識抬了下唇角,目光裡寫滿了聽天方夜譚般的荒誕,說:“怎麼可能?”

沈喻彎起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人的這裡,沒有什麼不可能。”

“所有你能想到的東西,都擁有邏輯,這是你成長為一個社會個體的代價,但其實在人的精神、意誌裡,事件與事件之間不需要邏輯,隻需要跳躍的開關,jup——從一個點,跳到另一個點,略過的是上億的神經元,比一個大海擁有的水珠更多。我舉個例子,比如有一天,小安問走在路上,聽到有個人跪在地上燒香拜佛,說,請菩薩保佑什麼什麼,信女願意吃素十年。那麼在七歲的他的意識裡,就植入了一個開關,隻要吃素十年,就能祈求到什麼。”

任延靜了靜,反問:“如果按你的說法,這是他給自己設定的條件,那為什麼他自己不知道?”

“因為人的記憶會騙人,人的一種精神,也會欺騙另一種精神,我們常說的本我超我自我,也時常做著捉迷藏的遊戲。他設置了這個條件,成了思維裡的一種思想鋼印,又深深地怕自己背叛了約定,所以就把這個鋼印埋了起來,沙子填平,”沈喻搖了搖頭,攤了下夾著煙的手:“終於成了一個自我並不知道的秘密。”

也許是任延的臉上做不出表情,沈喻撣了撣煙灰,笑了一聲:“你是不是想問,證據呢?其實也不算證據,但可以推敲對應,他第一次喝醉酒說話,是不是他等到了你的時候?他喝醉酒後,是不是隻和你說話?如果我沒有猜錯,他也阻止過你,讓你不要把這個秘密告訴給彆人——當然,告訴我這個心理醫生,不算犯規。”

“他的日記裡,從他開始不說話,到被院長發現,隻經過了幾天,如果是他自己的安排,為什麼會遺忘得這麼快?”

“嗯,”沈喻點點頭,沉吟著:“他當時感冒了,我猜測,這場感冒是一個契機,還有就是,在潛意識裡,這個念頭可能已經盤旋了很久很久,所以從誕生、套上鋼印、抹平痕跡,速度很快,就像是一場對自我的欺瞞,他把自己的日常人格排除在外,安排了這場孤注一擲的賭。”

“對不起,我可能要消化一下。”任延打斷他,被陽光曬著的軀體也泛起冷意。

沈喻遞他一支煙,又單手打開沉香盒:“試試?”

任延接了,但沒點燃,指尖掐著煙管半晌:“如果是這樣,可以治療麼?或者說開導?”

“我不建議用藥物治療,你可以每半個月帶他來跟我聊一次,但未必會有效果,因為他對這點的執念很深,今天這麼順利,也有他感冒了,精神力比較弱的緣故。”

沈喻抬腕看了眼手表,十分鐘快到了,他得回去見見催眠醒後的安問,否則不利於雙方建立信任和安全感。

“不是有句老話說,解鈴還須係鈴人麼?試試看找到他的媽媽?”

任延麵無表情,甚至覺得荒誕。沈喻從背後聽到他的一聲哂笑:“找他媽媽?十幾年的下落不明,她很可能已經再婚、移民,或者說黑在國外,改名換姓……如果已經死了呢?死之前把他忘得一乾二淨,他徹底知道自己是被遺棄的——”任延猛地住口,反複吞咽了兩次,才深深地屏著呼吸,用一種冷靜到可怕的口吻問:

“你覺得,如果找到的真相是那樣,他還會想開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