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得接受現實。
他本來就不是困頓於泥潭越陷越深的性格。無論是穿越、係統麵板、後續一係列複雜的發展……這些所有讓人暈頭轉向難以接受的東西,在他看來都是短暫生命中的一場波瀾壯闊的冒險。結果到來之前總是未知的,重要的是過程中無愧於心,不為做出任何一項選擇後悔。
正如他在紐約警局中對克萊爾·博格說過的話:“解讀過程本身就是在和命運做對抗,無論你以正確與否的方式或順序前進,都將得到饋贈。”
他想過,也許係統的存在會因此暴露於人。
不過赫爾克裡經過慎重評估,認為能夠重新獲得健全的身體,遠比保守一個連他本人都不知道謎底的秘密來得重要。他是在經曆人生裡的豪賭,想要有所得,就得壓上足夠的砝碼。
同樣的,屬性點是他自己加的,穿越後帶來的影響誰也不能提前料到。
赫爾克裡告訴自己,至少我爭取過了。
但麵對X教授和很大概率是重要轉折點的時刻,他仍然難以自抑地精神緊繃,情緒一波接著一波地積累,幾分鐘後甚至感到一陣眩暈般的恍惚。
X教授看得出來。他活了七十餘歲,年到古稀,經曆過戰爭和背叛,中年殘疾、在輪椅上坐了小半生,此時並沒有說什麼安慰的話,隻是用老年人特有的乾燥枯瘦的手按住赫爾克裡的手背,重重往下壓了壓:“我理解,我理解。”
一連說了兩次‘我理解’,他還想撐著輪椅扶手坐到床上來。赫爾克裡連忙製止他:“不用了,教授。我準備好了。”
“你可以叫我查爾斯。我會儘力而為。”X教授格外鄭重地說,“不用害怕,孩子。我幫助過很多對象,並非所有人都成功康複了,然而不管怎麼說……”
老人坐著,夠不著赫爾克裡的肩膀,於是輕柔地拍拍他的手臂:“睡一覺吧,起碼能得到休息。”
赫爾克裡心跳過速,順從地閉上眼睛:“謝謝,查爾斯。”
X教授按住太陽穴,意識緩慢深入到偵探的腦海。
下潛,再下潛。
直到抵達連其主人也很久不曾光顧的陰影之中。
他首先看見的是一座佇立在腐爛地表上、顯得宏偉輝煌的金字塔。
天上濃雲黯淡不見光亮,頂著一頭比現在顏色更深的黑發的赫爾克裡·雨果頭戴防毒麵具,身上捂得嚴嚴實實、不露一點皮膚,站在光滑如鏡毫無縫隙的金屬牆壁前,對虛空說道:“你們不想告知於人的東西我已經了解得非常清楚了,開門,我要見阿耳戈斯。”
他聲音沉悶,站得也說不上筆直,但是語氣很堅定,給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感覺。
半晌,門裡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哼,說客嗎?誰派你來的?算了,我也不感興趣。”
大地震動,塵灰四起,金字塔的邊緣卷開一道高而狹長的縫隙。
赫爾克裡走進去。
看到接下來場景的X教授心神微動——這副畫麵是假的。
並不是說赫爾克裡的記憶有問題。而是在記憶中時間點,從他邁步走進金字塔開始,周圍的事物乃至於他本人的身體都不再真實了,赫爾克裡受到來自敵人的認知層麵的誤導,所以X教授透過他眼睛看到的場景也都不再具備參考性。
X教授相當熟悉這種情況。
因為數分鐘前,他剛剛按照尼克·弗瑞的指示,給每個進入走廊的人施展原理相同的小範圍心靈操縱。
簡單點說,赫爾克裡從進入金字塔那一刻起就開始做夢。繼而能進行的操作就太多了……比如隨意進行殘酷的審問,無論重複多少輪都隻會打擊精神,卻不會導致真正的死亡。
X教授閉上眼,不想細看。他可以利用自己的超能力達成相同效果,因此不是實力強弱的問題,是赫爾克裡的敵人運用力量的方式讓他覺得惡心。
‘阿耳戈斯’說他對訪客的來意不感興趣,是真的。
他並不相信赫爾克裡真的能夠威脅到他,以居高臨下的、冷酷惡毒的方式戲耍和玩弄對手,如同寄希望於看到對方情緒崩潰,跪地求饒。
可惜在這方麵,偵探並沒有滿足他的期待。赫爾克裡對施加在‘身體’上的折磨無動於衷。他的大腦就像設定好的程序,冷漠而按部就班地過濾掉外界因素影響,從虛假的幻覺中挖掘哪怕絲毫線索,每一次循環都比上次前進得更遠。
最後他以右手為代價(這是唯一一次在心理暗示中沒有死亡的結局),站到了阿耳戈斯麵前。身披白袍、白發蒼蒼的紅眸老人終於露出詫異的表情,目光從他不斷流血的手腕、轉移到那張冷汗涔涔缺少血色的麵孔,最後對上赫爾克裡一如既往的鋒利的灰綠眼睛。
阿耳戈斯說出今天第一句帶有溫度的人話:“你不錯,偵探。時至今日,少有讓我覺得值得活下去的人類,你是其中之一,讓我想起我的一位故人。”
他托著下巴沉思片刻,欣然說道:“想要我救你一命嗎?向我投降,我就告訴你世界的真相。”
到這時,X教授認為他已經了解了症結所在:赫爾克裡的每一次幻覺中的死亡都會對他的精神造成重創。他沒有真的失去右手,但反複斷肢會令他產生不再擁有它的錯覺。
而隻要屏蔽掉這段記憶……
X教授沒來得及施為。金字塔王座上的阿耳戈斯忽地抬起頭,仿佛在透過赫爾克裡看著來自21世紀的變種人——他的雙眼是一種怪異的、警示燈般的鮮紅色,令人毛骨悚然:“不過我們接下來的對話是不能被記錄的,所以,沒有旁觀者。”
回想暫停,眼前變成純粹的漆黑。X教授難以控製地跳躍到了臨近的另一段記憶碎片。這似乎是很久之後了,赫爾克裡走在溫熱潮濕的環境中,不知道是看不見東西還是身處黑暗,隻能聽見窸窸窣窣的、宛如老鼠爬過的嘶鳴,和嘀嗒流水聲。
過了很久,久到旁觀者都開始由於高溫、缺氧和缺乏視野而感到無法忍受時,枯燥的旅程終於結束。前方道路上浮現出瑩瑩藍光,一個看不清長相的中年人佝僂著腰、兩條手臂的手肘撐住膝蓋,坐在一條生鏽的管道上,用輕佻又帶著點倦怠的口吻說道:
“彆再往前走了,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