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 隻在晉江文學城 緘默汙染(2 / 2)

無限異常調查官 宗年 23292 字 4個月前

藏身於鐵門後黑暗中的祈行夜,驚愕看向許文靜。

許文靜卻一隻手垂在身側,借著身形的遮掩,向祈行夜幅度微弱的擺了下手。

——走。

祈行夜喉結滾動,熱氣衝上眼眶,眼尾赤紅。

他最後深深看了一眼許文靜,毅然轉身,衝著黑暗的方向奔跑去。

而這時,身形龐大笨重的銜尾蛇,才終於逐漸從剛剛的攻勢架勢中脫離出來,緩緩移動著身軀,垂頭看向身下的地麵。

銜尾蛇對自己的攻擊強度很有自信,絕不會有人類能從它的攻擊下生還。

沒有看到身份交替的那一幕,隻看到了鐵門前血肉模糊身軀的銜尾蛇,非常滿意。

看,就算再難搞的人類,也已經被汙染,同化為它的同類了。

渾身是血,自毀容貌的許文靜,卻勾了勾唇角,在被銜尾蛇俯身張開大嘴吞吃的時候,隻是回眸,平靜的看向被自己擋在身後的鐵門。

祈老板……

跑。

跑得再快些。

直到汙染追不上你,直到跑贏時間,世界的毀滅來不及降臨。

如果真有神,請把我所有的生命與靈魂,都燃燒成為祈行夜引路的燭光吧。

請允許,我以我的生命與來世,祝福他,為他永世祈禱。

神啊……

許文靜歎息著,終於還是放開了手。

墜入黑暗。

望不到儘頭的黑暗。

祈行夜隻能憑借著直覺,摸索著向前跑去。

他一秒鐘都不敢停,用許文靜為自己爭取到的時間,以最快的速度遠離銜尾蛇。

即便銜尾蛇隻是吞吃了一小部分核設施的外皮,但其膨脹後的力量,也不是祈行夜能夠抵擋得了的。

況且,他獨自力戰汙染物許久,長時間沒有休息又身帶負傷的情況下,體力下滑嚴重,隻是咬牙在靠著意誌力硬撐。

他已經離得很遠了。

將聲音和光線,都遠遠的拋在了身後。隧道裡,隻剩下了黑暗,以及老鼠跑動過時的雜音。

他甚至聽不見許文靜的聲音,就連鐵門外的汙染物,似乎都平息了下來。

祈行夜終於能夠鬆一口氣,緩一緩。

但卻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許文靜轉眸看向他的那一眼。

平靜,堅定。

走向歸處的墳墓。

祈行夜的腳步,逐漸慢了下來。

長時間在黑暗中行走,感受不到光亮和聲音,人很容易就會陷入癲狂,失去對空間和時間的判斷,直到精神崩潰。

對祈行夜,卻是難得可以安靜下來,重新回想與思考。

——許文靜一直在向他強調的,必須記起來的事情,究竟是什麼?

他的思維逐漸飄遠,拉回到自己從有記憶之初,努力試圖從中找出許文靜說的那件事。

也因為太認真,所以祈行夜沒能察覺,自己正在緩慢發生著變化。

疲乏感如潮水般退去,屬於人類的情緒在下降,心跳趨於平穩,緩慢安靜得像是不曾跳動,拉長成一根直線。

對四周的感知能力開始上升,每一縷風的去向,每一聲雜音的來源,一滴水的落下與老鼠的奔跑,向遠處傳遞到一朵花的開落,一片樹葉的凋零……

即便仍處於黑暗中,祈行夜的步伐卻越來越快,越來越平穩,就算被蒙住雙眼和耳朵,也能輕易分辨出擋在身前的障礙物,從容越過。

黑暗再也不能屏蔽他的感知,欺瞞他的判斷。

那雙漂亮明亮的丹鳳眼,卻徹底暗了下來。

像被黑暗吞噬。

或是,他吞噬了黑暗。

祈行夜看不到,現在的他自己,有多像商南明冷肅下眉眼時的威嚴,不怒自威。

所行之處,莫敢不從。

他隻是感受到了奇異的平靜感。仿佛不論世間如何,新生或死亡,人類或汙染,都再也無法撼動他分毫。

——不久前還笑著對菲利普斯驕傲說,自己是情緒充沛之人的年輕偵探社老板,現在,卻比任何人都要冷靜。

微弱的光亮忽然在視野的儘頭閃爍。

就在長路的儘頭,通往另外一個空間的隧道口,有微弱的光亮灑了滿地。

不夠明亮。

卻足以令長久身處黑暗的人,感動到熱淚盈眶,迫不及待奔向儘頭。

祈行夜卻在踏足光亮之前,倏地停下了腳步。

……他想起來了。

被他遺忘,甚至連遺忘的這個事實,都被遺忘的……最重要的事情。

祈行夜的腦海中,有模模糊糊的畫麵升騰而起。

路燈。

記憶中那盞落滿了灰塵,光線微弱的路燈,和眼前黑暗中的一點光亮重合,喚醒了已經沉眠十八年的記憶。

昏暗的路燈,小巷,攜手並肩的年輕男女……

祈行夜甚至能夠清晰的回憶起,女人在走過時,微風中會落下幽幽的無花果香氣,夾雜著折斷枝葉時的清新氣味又糅合了奶香,溫暖又乾淨。

那是,足夠溫暖,並令人安心的懷抱。

所有生命最初的眷戀。

……他的母親。

祈行夜就像一個旁觀者,站在自己的記憶中,眼睜睜的看到那對年輕男女說說笑笑著,挽著手一起向小巷走去。

與他擦身而過時,他還能看清女人裙子上盛開的大朵花紋,男人瘦削有力的腕骨和青筋。

但他們看不到他。

仍舊在討論著不久前一起讀過的詩集,談起孩子的教育,談起明天的早飯。

——你說,我們家行夜,等長大了會做什麼?

——詩人吧,那孩子內向又害羞,不愛交朋友,卻唯獨喜歡讀書。他才幾歲,就讀遍了他老爸我十幾年的藏書。他應該可以成為優秀的詩人,悠閒安靜的生活。

——誒?可是,如果行夜不喜歡怎麼辦?前天我還看到,他和城裡高中的物理老師相談甚歡,那老師還不讚同說我這麼早就教孩子太深奧的物理。

——哈哈,那就等行夜長大了,讓他自己選吧。不管他選擇什麼,我都很高興。他一定會是個善良溫柔的人,畢竟他和你這麼像,溫柔又漂亮。

——去你的。

這對外形優越的年輕夫妻,連眼角眉梢都寫著幸福的笑意。

祈行夜怔怔注視著他們從自己麵前走過,恍惚意識到,自己竟然,連他們的臉都不記得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過於追尋真相,卻遺忘了事件本身。

…………本身?

祈行夜皺了下眉。

許文靜向他提起過,“本身”。

燈下黑。

是什麼東西就藏在燈下,他苦苦尋覓多年,卻忘記了回頭看一看自己?

祈行夜緩緩垂眼,看向自己伸出的手掌。

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掌,帶著常年不懈怠訓練留下的薄繭,白皙卻有力,腕骨分明,青筋蔓延,漂亮得像是藝術品。

卻唯獨有一點。

——人類在徹底的黑暗中,本應該是無法視物的。

卻對他毫無阻擋。

祈行夜愣了下,隨即,沉睡的意識慢慢蘇醒。

十八年前的那個車禍的夜晚,他也像這樣伸出手,伸向某個人。

他仿佛還能回憶起當時拽住那人手臂,將他拉向自己時撞在胸膛上的疼痛,記得他將那人牢牢護在身下,而溫熱的鮮血順著自己的額角流淌。

啪嗒,啪嗒。

落在那人的臉上。

他記得,那人問他:你流血了。

他是怎麼回答的來著?

——對不起。

祈行夜有些恍惚,不明白當年的自己,為什麼會向被自己保護的人道歉。

但他想起來了另一件事。

出現在偵探社的怪物……最初將他拖進汙染這片黑暗水潭的怪物,那並非他第一次見。

而是在十八年前,那個小鎮的夜晚。

昏暗的路燈下。

刺鼻的汽油味,血腥氣,汽車翻滾倒懸後徒勞轉動車輪,染血的長裙,散落的磚塊,從磚石下無力僵硬伸出的手臂。

記憶一幀幀閃現,像接觸不良的屏幕,艱難的試圖向他展示畫麵。

這是……什麼?

祈行夜在微微發抖。

長時間深入自己的意識最底層,像自己催眠了自己,讓被封鎖的記憶毫不留情的釋放。

於是以為早已經遺忘的記憶,頓時如開閘泄洪,洶湧衝擊進自己的腦海中,漲得他頭痛欲裂。

祈行夜緩緩蹲下身,像受傷的小獸般嗚咽顫抖,發出可憐的氣音。

一個聲音在說,停下吧,你無法接受真實的記憶,你會為此而崩潰。

另一個聲音卻越發清晰和堅定。不可以,追尋真相多年,等待的,就是這一刻。

人的大腦有自我保護機製,當遇到自己無法接受的殘酷事件時,應急保護機製就會啟動,改寫並封鎖記憶,讓自己通過遺忘,獲得可以繼續生活下去的勇氣。

——人是,遠比自己想象的,要脆弱太多的生物。

或許在很多年前,年僅七歲的小祈行夜,也無法接受自己看到的殘忍場麵。

於是,他封鎖了記憶。

直到現在,祈行夜才忽然記起來:都是錯的。

有關於他父母車禍的檔案,都是錯的。

他沒有睡在家中,出事後被人叫醒,才在小巷的封鎖線外模糊看了一眼現場。

——小祈行夜當時,就在現場。

他就站在巷口的那棵大樹下。

因為午睡得太久,醒來時家中漆黑,年幼的孩子害怕,於是跑出去,等在了父母回家的路上,想要第一個看到他最喜歡的父母,撲進父母的懷抱裡。

可以撒嬌索求安慰,也會被父母溫柔耐心的安撫。

……卻沒想到,因此而看到了自己父母死亡的瞬間。

車子在安靜的燃燒。

父母的屍體,和司機的屍體。

車玻璃後麵滿臉是血,死不瞑目的臉。

咕嚕,咕嚕……地麵在蠕動,汽車融化,司機的屍體被拽向地麵,一寸一寸陷落。

像是踩進了陷阱的獵物,在被分屍吞吃。

直到柔軟起伏如有生命的地麵上,隻剩下一灘鮮血,再沒有司機的屍體。

在站在巷口的小祈行夜眼中,一切對於世界認知都被推翻,天空也隨著父母的死亡而塌陷。

整個小巷都活了過來,黑漆漆像張開血盆大口的怪物,向他撲來……

祈行夜抬手按住太陽穴,死死壓製著神經傳來的疼痛,緊皺著眉試圖剃掉記憶中年幼自己的驚慌,隻剩下對記憶的複現。

汙染。

血紅色的線,不僅遊走在偵探社地底,同樣也出現在了車禍小巷的地麵和牆壁,翻開土壤,迅速湧動,衝向巷口的年幼孩子。

亂糟糟閃現的記憶深淵中,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祈行夜,祈老板。”

那聲音磁性而平靜:“這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但你知道的,天總是不遂人願。如果有可能,我更願意與你做生意,而不是成為你的敵人,那太不明智。”

“可惜……你已經深入得太深,無法返航了。有些秘密,我不能讓你帶回到陽光下。”

那聲音像一盆冷水,讓祈行夜運行過載而發熱的大腦恢複冷靜。

他抬眼,看到在儘頭的那一點亮光中,照亮了男人的輪廓。

“抱歉,祈老板,如果有可能,我很願意與你做生意。”

槍上膛的聲音傳來。

“但是現在,你隻能帶著秘密,死在地底。”

抬起的槍口,已經對準了祈行夜。

沒來由的,在這樣的距離和昏暗下,祈行夜就是知道那人每一個哪怕最細微的動作,也能看清對方的模樣。

“陸晴舟。”

祈行夜平靜說出對方的身份:“久仰大名。”

陸晴舟訝然,沒想到祈行夜在被槍口指著的情況下,還能如此鎮定,絲毫沒有畏懼。

他的眼睛裡浮現出敬佩之意。

“同樣。我對祈老板,也是仰慕已久,聽說過太多有關於你的傳聞。”

陸晴舟頷首,惋惜道:“我們應該再早些碰麵的。或許那樣,事情還有轉機。不會落到需要我親手殺死你的地步。”

祈行夜卻笑了,像聽到了一個笑話:“你是指,你想要用錢收買我,讓我放棄對銜尾蛇的追尋?”

“不會的,陸晴舟。看來你還不夠了解我。金錢買不到我。”

陸晴舟點點頭:“抱歉,我沒有足夠的時間去了解你,和你相處。”

“不過……”

他像是在歎息:“再也不會有機會了。”

祈行夜緩緩站直修長身姿。

那一瞬間,槍聲響了。

“砰!”

“砰!砰砰——!”

實驗室已經一片狼藉,到處都是翻倒的屍骸和血漿,在槍炮的火焰中猛烈燃燒。

商南明卻突然抬頭,目光迅疾投射向某處。

餘荼挑眉:“聽到什麼了?”

“祈行夜。”

商南明的聲音像冰封的雪原。

“我看到了祈行夜。”

不是他更熟悉的,已經可以談笑間殺死敵人的俊美青年。

而是要更為年輕的,小小一團的孩童。

年幼的孩子站在昏暗的大樹陰影中,茫然而恐懼的目光看向他,漂亮的大眼睛裡蓄著淚,要落不落的可憐。

像雷擊,瞬間擊中了商南明的心臟。

讓他心臟抽痛了起來,不由抬手捂住胸口。

“祈行夜,他在哭……”

商南明的聲音很輕,無意間柔和了冷意:“他很害怕。”

小小的祈行夜仰起頭,拉住了他的衣角,喚著他——哥哥。

哥哥,我的父母,死了。

哥哥,你看到了嗎,地麵在動,它在吃人。

你快走——

小祈行夜忽然急得落淚。

商南明,你跑啊!

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