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似乎達成了一種神奇的默契。
這一聲直接將員工們喊得回過神來，無數員工的目光頓時轉移到了柳默的身上。
他原本就打算犧牲自己為陸喵斷後，此時與敵人的距離就差幾個身位，而緊要關頭，技能的倒計時已經結束，柳默身形一頓，眼神中的銳利驟然消失，動作也開始遲滯起來。
脫離了無所不能的神明視角，回歸到自己正常的視角，多少會有一點不適應。
在這種緊急的狀況下，一點不適應就足以要了他的命。
眼看著柳默就要被發狂的員工們撕碎，一個人影卻衝了上來，舉起手中的斧鎬就跟員工手中的武器撞擊在了一起。
剛開是隻是一個，然後越來越多穿著防護服的身影從柳默的身後出現，攔在他麵前。
柳默愣了一下，手腕便分彆被人抓住。
回頭一看，這兩個人還有點眼熟，正是先前他們在礦洞裡麵遇到的那兩個互相不離不棄的朋友。
瘦弱青年和高個子都脫掉了防護服，用汗濕的手掌緊緊抓著他的手腕：“快走！這裡有我們替你擋著！”
柳默皺眉：“你們？”
瘦弱青年抬頭一笑：“您是我們的大恩人，我們都已經搞明白了，那些礦石不是憑空出現的，是您和陸喵先生去殺死怪物才弄到的。你們為我們做了這麼多事情，就給我們一次略儘綿力的機會吧。”
他身旁，高個子青年也點頭：“對！我們自願的！更何況我們早看這些家夥不爽了，明知道坍塌還把我們關在下麵！”
這話一出，柳默和陸喵都忍不住有些心虛，互相對視了一眼，笑得尷尬。
天知道，是他們說底下怪物要上來了，才給了公司領導借口，催促警衛關閉礦井口的。
但這些礦工卻認定他們幫助自己通過了考核，轉向他們的時候一臉的感激不儘：“就給我們一次報答的機會吧！不然以後可能都沒有機會了！”
他們說話的時候眼中都有些沉重的意味。
礦井口雖然是關閉了，但聲音卻沒有完全被隔絕。他們在這底下聽到了太多之前從來接觸不到的信息，原本就對骷髏礦產公司有所不滿，他們很快就猜測到了骷髏礦產公司把他們關在下麵的用意。
以及神賜礦石根本無法治愈人類的事實。
因為骷髏礦產公司的領導們使用神賜礦石的頻率和數量遠比其他人更多，他們卻依舊被異化成了那種人形怪物——十年前的事情畢竟太久遠了，路邈他們打聽到的都不夠詳細。
作為在這個世界中真實“生存”過的人，他們卻清楚的記得所謂的“被惡魔糾纏”究竟是什麼情況。
所謂的無法入睡，隻有得到了礦石才能睡著，在最初的時候，其實隻是人類發現這種奇怪的礦石能讓自己毫無痛苦的死亡而已。
所以不是得到了礦石才能睡著，而是得到了礦石就能解脫了。
——脫離無法入睡，心情暴躁而衝突不斷的世界，前往死後的寂靜長眠。
曾經他們以為神賜礦石是人類的救贖，但沒有想到，這隻是一個謊言！
上當受騙總是令人憤怒的，更何況這個彌天大謊危及到了全人類的將來。
礦工們都是家裡實在過不下去，家人受到了深重的折磨，才寧願放棄外麵的工作，過來這裡拚上性命也要當一個臨時礦工，如今卻猛然發現自己努力的方向根本就不存在，骷髏礦產公司還打算殺了他們，繼續去禍害更多的人類，他們怎麼能不氣憤？
礦工們看向那些骷髏礦產公司那些員工的眼神都無比痛恨，像是淬了毒。
說話間，其他的礦工也都衝了上去，罵罵咧咧的跟這群員工打成一團：“我們通過考核，你們出爾反爾不讓正式入職就算了，憑什麼把我們關在底下？你們知不知道，礦洞坍塌會死人的？！”
“沒良心的黑心公司，總經理創立這個公司，就是為了讓你們坑害普通人，活埋捂嘴的？你們也配自稱救世主！”
“還敢欺負我們的大恩人！我跟你們拚了！！”
柳默有些反應不過來。
任誰每次打算犧牲，都被不同的人阻止，都會有點轉不過彎來。更何況這還是他進入這個恐怖遊戲之後，第一次收到彆人真摯的信任和感謝。
不帶任何目的，純粹的感謝他這個人。
他現在的心情就跟這些礦工差不多，自從神賜礦石出現之後，人就越來不像是人了，他們這些底層的人類更是過得艱難，沒有錢和實力，他們連基本的入眠都做不到。
十年以來，礦工們第一次被平等的對待，重新感覺到自己活了過來，是因為柳默。
而柳默第一次被人感激和回報，竟然也是因為這些副本裡的NPC。
他有些恍惚。
不過現在可沒有時間給他在這慢慢琢磨了，陸喵回頭朝他使了個眼色，隨後看向這些礦工NPC，露出一個慈愛和善的微笑：“不用謝，我們隻是希望大家都有工作，有礦石用而已。都是我們應該做的……隻是沒有想到，神賜礦石居然是假的。”
那些礦工頓時更加感動了。
“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們！你們這群殺千刀的，你們要害得人類滅絕啊！”
“嗚嗚，好人一生平安！你放心，我們一定不讓他們過去妨礙你們，你們想做什麼就放手去做！”
說著還複雜的看了一眼陸喵背上的路易。
雖說神賜礦石是假的，但他們也記得，當初是這位總經理以身試險，做了人體實驗的第一個誌願者，才有了後來的神賜礦石。
而且不可否認的是，神賜礦石確實將人類從最初絕望的狀態拯救了出來。
隻是這麼多年過去，當初造福於民的骷髏礦產公司早就在過度膨脹的名望和權力之中，變了味道了。
他們似乎以為柳默和陸喵帶走路易，是為了殺他。
路易：“……”
柳默：“……”
他默默的看著陸喵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淚水，一臉感動的朝礦工們點頭：“那就交給你們了！記得保護好自己，你們每一個人受傷，都不是我願意看到的！”
礦工們頓時被感動到無以複加：“嗚嗚嗚您真是太好了……”
柳默：“…………”
下礦井的時候，柳默終究還是沒有忍住，問了一個壓在心底許久的問題：“你這個模樣……咳，你的話術到底是跟誰學的？”
陸喵早已收起了那副一切為了人民群眾的樣子，麵無表情的回頭白了他一眼：“你不是已經猜到了？當然是路邈啊。”
柳默的表情有些狐疑：“你們兩個不是剛認識嗎？”
先前見麵的時候，他們兩個之間的關係堪稱緊張。如果不是後來兩人都沒有表露出什麼針鋒相對的勢頭，他甚至要以為這兩人之前也有仇。
路邈的風頭太大了，雖然才加入遊戲沒幾天時間，但天才向來容易遭到妒忌。
陸喵不知道柳默心裡在想什麼，他隻知道路易說自己能救路邈，他現在的心情一掃之前的悲痛，高興得簡直要飛起來。
他思考了一下，努力用平常人能理解的意思概括他和路邈之間的關係：“我們早就認識了，隻不過之前有點恩怨，說開了就好了。”
柳默頓了頓，側頭看著陸喵那張才八歲的嫩臉：“你和他的恩怨……什麼方麵的？”
陸喵思考了一下：“……感情方麵的吧。”
這話一出，柳默和路易都詭異的沉默下來，兩個人的視線不約而同的聚集到了陸喵的臉上。
“你們這麼看我乾什麼？”
陸喵不明所以，好在柳默放出去的追蹤道具有了反應，他頓時精神一振，沒心思再糾結於這兩個人的表情，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路邈！路邈我帶著人回來了！”
柳默清理出來一條通道，越過他的肩膀，陸喵看見了自己留下的防護罩，表情欣喜的湊上前去，卻被柳默攔了一下。
他皺眉：“柳默你攔我做什麼？路邈他需要立刻接受……”
話說到一半卻突然頓住了，因為陸喵已經看見了防護罩裡的情況——
一個灰白色的人影蹲在防護罩的角落裡，正是被異化完全的路邈。但他此時已經不再是之前死亡時候的姿勢，而是站了起來，像是要去什麼地方一樣低著頭往前邁步。
可是這個防護罩不僅可以防止外麵的東西進去，也能防止裡麵的人出去，隻有按下開關才能自由出入。
現在的路邈顯然不知道開關在哪裡，他就這麼用額頭抵著防護罩，堅定的一步一步往前走，像一具行屍走肉。
聽到這邊的動靜，他緩緩的轉過頭來，行動之間還不斷有礦石碎屑落下來。
陸喵三人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好在路邈的眼睛並沒有變成可怕的黑洞。
他睜著眼睛，但跟那些礦石怪物不同，他的眼眶裡並不是黑漆漆的坑洞，而是正常的眼球。隻不過灰藍色的眼睛也被異化成了灰白色的木紋石頭，看不出焦距在哪裡。
路邈盯著他們三個看了一會兒，突然轉變了方向，朝著這邊慢慢走過來。
他似乎想要靠近他們，但是因為仍舊沒有打開防護罩的開關，他還是撞在了防護罩上。
額頭上的礦石碎屑簌簌落下。
看著這樣的路邈，陸喵鼻子一酸，用力的蹭了蹭鼻尖，才強行忍住那股酸澀。
他看著路邈，試探性的喊了一聲：“路邈？”
路邈轉頭看他，眼睛一眨不眨。
他現在已經沒法眨眼了，整個臉都異化成了礦石。
陸喵也不知道他到底聽懂了沒有，遲疑了一下打算再試試，背上的路易卻點了點他的肩膀，示意他放自己下去。
他精神一振：“怎麼樣，他還有救嗎？”
明明眼前的人在他的眼中隻是這個副本中的一個平平無奇的NPC而已，按理說根本不可能意識到自己身處的世界是一個副本，也不可能拯救已經死亡的玩家。
但路邈讓他去找的，他就信這個NPC能起到作用。
兩個人都殷切的看著路易，後者沒說能或者不能，隻是以拳抵唇低低咳嗽了兩聲，站在了路邈的跟前。
路邈的眼睛怔怔的盯著他的手心，路易剛剛的咳嗽，咳出來一手的血。
猩紅刺目的血跡似乎讓路邈有些不高興，他往外走的動作更急了，抬頭看著路易，臉上開始有礦石碎片落下來。
他想說話。
路易看著這樣子的路邈，眼中的神色十分複雜，但他好像讀懂了路邈想說什麼，他低聲安撫：“我沒事。”
路邈不信，他的腳步一點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甚至意識到了防護罩在阻攔自己，他抬起拳頭狠狠砸了一下防護罩。
防護罩上立刻出現了絲絲的裂紋。
後麵的陸喵和柳默都驚詫的瞪大了眼睛。
先前他們躲避在防護罩裡麵的時候，那些怪物不是打不破防護罩嗎？
路易悶悶的咳嗽了兩聲，好在之前一直源源不斷往外湧的血液似乎減少了一點，他的出血量沒有那麼嚇人了。
他抬起手覆蓋在布滿蛛網狀裂紋的防護罩上，隔著防護罩安撫的揉了揉路邈出現裂紋的眉心，眉眼漸漸彎了起來，似乎有一點開心。
“你要是一直是這個樣子，該多好？”他低低的，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道，緊接著卻像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冷靜的陳述：“我隻是醫療實驗的一個失敗品而已。”
柳默和陸喵都怔了怔，他們千辛萬苦找來路易，是想讓他救人的，他現在不救人，在這裡說些什麼？
陸喵有些著急，但柳默很快意識到什麼，低頭對他示意噤聲。
“他在陳述主線背景。”柳默的表情有些複雜，他完全沒有想到事情居然會這樣發展。
但顯然，路邈早就搞清楚了通關路線，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柳默看著失去了神誌，仿佛退化成一個擁有大人外表的小孩子的路邈，搖頭苦笑：“路邈帶我們找到了正確的通關NPC。”
即使他自己現在已經失去了理智，但他依舊掌控著整個局麵。
這種前瞻性，簡直比他的技能“俯瞰”看得還要長遠。
路易像是沒有聽到他們的聲音，垂下眸子，毫無波瀾的語氣像是在說彆人的經曆：“我是第一個接觸了礦石之後，卻沒有被異化的人類。”
“我無意間從礦井掉下來，摔破了腦袋，但是卻沒有死。來這裡尋死的人們發現了躺在血泊裡的我，然後我就被關進了這個研究所——這裡原本不是骷髏礦產公司，隻是那些研究我的人都死了，後來者發現了我，並以我的名義創立了這家公司。”
路易眼睫顫了顫，在防護罩碎裂的瞬間，朝路邈露出一個唇角帶血的微笑：“他們發現，沾有我的血液的礦石，將不再對人類造成致命的異化效果。但卻能夠治愈人們的失眠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