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正廳裡,人滿滿當當的坐滿了幾張大圓桌。
“將軍哪裡的話,我們靈州上下頂著烈日嚴寒駐守邊關這麼多年,豈容他人構陷?!”
“正是!我這條命是將軍救的,便是豁出去,也不能讓他們得逞!”
“張林翰這個雜碎……”
大家擎著杯盞,以茶代酒,都站了起身。
傍晚夕陽映照,晚霞染紅了魚鱗狀的絮雲,經曆了這一遭,秦顯多少心潮起伏,但聽到倒數第二句,他沉默片刻,卻搖了搖頭:“衛欽你這話不對。”
他不知想到了什麼,長長吐了一口氣,說:“若是我真蒙冤入罪,你們更要好好的,不能做無謂的犧牲。”
大家一聽,便知他又想起謝帥及趙恒趙大將軍了,謝帥當年入獄判罪之後,趙恒是謝信衷麾下另一心腹大將,可惜……他追隨謝帥而去了。
秦顯深吸一口氣,抹一把臉,笑道:“好了好了,今天不說這個,來了我們喝茶吃菜,來來來!”
秦顯強自壓下翻湧起的思緒,舉起杯盞,笑著對大家說,他一直往外瞥,似不經意問:“怎不見那兩位顧兄弟?”
“哦,他們和竇武一起來!”
衛欽說完,衛真搶答:“將軍您不知道,顧兄弟可厲害了,他一嗅,就知道了那雜碎在撒謊!幸好有他在,不然咱們還不知道假賬冊的事!”
衛欽瞪了兒子一眼,不過他們幾個也大讚:“年少英才,果真了得。”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秦顯聽著,心潮澎湃,他竭力抑製下來,“好,好好!”
將軍的兒子,豈有不好的道理!
他一時之間,有些熱淚盈眶,秦顯用儘全身力氣,才竭力壓住了眼眶熱意。
……
客院裡。
顧莞挑起一盞燈。
等謝辭卸妝之後,她替他稍稍掃了掃顏麵,給兩邊打上陰影,之後兩人穿戴上普通近衛的甲胄,隱在竇武的近衛中並不起眼。
竇武回府一趟,更換了輕甲,率一眾近衛飛馳而出。
嘚嘚的馬蹄打在青石板,暮色中抵達府前大街,謝辭翻身下馬,魚貫而入,上台階前,他微微抬頭望了一眼頭頂的匾額——“靈州大將軍府”。
秦顯和謝信衷一樣,是個特彆固執的人,當年謝信衷,現在的秦顯,大家都把匾額改為“總督府”或“節度使府”等,就是他還一門心思用從前的“大將軍府”。
竇武點了幾個近衛,快步往宴席的前廳行去,其中一個正是謝辭,謝辭行走在青石走廊上,遝遝的軍靴落地聲一如他的心。
終於,他們來到了熱鬨的大廳。
“來來來,我們來了,將軍,這兩位就是顧兄弟!”
秦顯大笑著,他立刻抬頭望去,豪爽的笑聲在對上謝辭的臉時戛然停了一刹。
顧莞隻給他掃了掃兩側,側麵看不怎麼像,但正麵隻是稍稍修飾,比謝辭原來的臉大致瘦削一下,卻和舊年更像幾分。
一雙點漆瑰麗的眼,眼線濃長,少年身姿挺拔如標槍初出鞘,氣質沉澱下來,卻也淩厲了很多,那一雙濃黑的劍眉卻越來越神似他的父親。
那雙異常熟悉的眼睛,謝信衷明麵嚴厲批評敲打,私下卻極之為之驕傲的四兒,謝辭。
即使有秦文萱提前說過,激動已經過去一夜,做了無數的心理準備,但在驟然看清謝辭的臉一刹,秦顯心中仍不禁大震,他手中杯盞一顫,一聲喊差點就當眾脫口而出,險險忍住。
——四公子!
……
歡喜的心情最終還是被黯傷取締了。
秦顯一見謝辭,虎目當即無法抑製浮起淚花。
但他竭力忍下,強作鎮定欣悅,笑著和謝辭打招呼,並還拍了拍他的肩和他對飲一盞,之後和大家繼續推杯換盞。
熱熱鬨鬨的宴席結束後,已是華燈久上,大家先後告辭回去,秦顯找了個借口把謝辭留下。
當所有人悉數離去,廳門“哐當”一聲關上之後,秦顯一聲:“四公子——”
眼淚奪眶而出!
這個數十年來即便大刀砍在身上都沒有皺一下眉頭的漢子,這兩天竟連續哭兩場。
在終於得到謝家人音訊的那一刻,他甚至沒有想起兄長遺孤視若親女的瑛娘,而是謝家的人!謝辭、荀夫人,還有謝家所有的人,他頂天立地將軍僅存於世的家眷。
秦家謝家世代為將,秦家當年糜良之亂立功亦賞封為忠誠伯,兩代人都是謝家的心腹股肱,當年謝二嫂剛剛定下婚約之後,她父親就戰死沙場,全靠謝信衷一手扶持照拂,秦顯又爭氣能乾,才重新頂起家門。
秦顯對謝信衷感情很深,不獨獨是心悅誠服的忠誠麾下,還有許多許多私人的感恩和情感。
這一刻,他失聲痛哭,天知道自從謝家人失去了音訊之後,他遣過多少人,廢了多少心思,都依然一無所獲時,是有多麼的難受焦急。
他拚儘全力,恨不得和這幕後之人魚死網破,都不及此刻見到謝辭得知謝家人平安的洶湧情緒。
他哭得實在太過真情實感了,雙膝跪地,掩麵涕淚交流,因為悲傷終於現出魚尾紋顯得幾分老態。
那種在喉頭間嗚咽的壓抑哭聲,卻讓人想到一個詞,撕心裂肺。
與之一對比,荀榮弼當初的哭泣都顯得浮悲。
四周靜悄悄的,除了低頭黯然難過的秦關秦永兄弟,並無其他人。
謝辭一直以來繃得緊緊的後脊,終於慢慢放鬆了下來。
這種哭聲輕易感染了他,他喉頭發緊,仰起頭強行抑製淚意。
……
最終秦顯一抹眼淚,他爬起身,用力緊緊抱著謝辭。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你都長這麼大了,”秦顯退開一點,借著燈光細細打量眼前這個如出鞘銀槍般凜冽的少年男子,“……長得真好啊,想必,想必將軍在天有靈,必然會極欣慰的!”
他感慨又難受。
謝辭一直強忍當的淚意,終於奪眶而出。
秦顯也是。
不過,雖然這裡杯盞狼藉,悲慟和淚意同在,但謝辭傷痛的同時,不禁湧起另外一種激動。
花了這麼長的時間,跋涉了這麼久,曆經無數的困難險阻,他終於成功跨上了這一步了。
他終於找到了一個真正忠誠於他父親的舊部了。
他終於不再是孤獨前行。
他終於抓住了可以抓在手裡的力量,找到了可以借力的地方了。
隔著點點水光,謝辭抬眼和顧莞對視。
顧莞也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呼,真的不容易啊。
太好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