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掌櫃坐在桌邊, 小臂搭在桌沿上,手旁邊放著的是歲荌拎來的藥包,見杜錦兒從外麵進來, 恍惚間仿佛看見十年前的他。
跟三個女兒比起來,她這個小兒子更有經商天賦,算的一手好賬。杜掌櫃甚是驕傲,當著全家人的麵說, “我這個店, 能者任之。”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杜錦兒更有本事, 那這個店的少掌櫃一位就是他的。
起初她三個女兒很不服氣,因為錦兒是男子,將來是要說親嫁人的, 怎麼能經手家裡的生意呢。
雖說她們疼弟弟,可她們心底深處依舊會覺得弟弟將來是個嫁出去的外人, 而店鋪卻是自家的,是杜家的。
那時還年幼的杜錦兒一臉冷靜,並沒有因為姐姐們的反對而寒心, 隻是自信十足地道:“我有這個本事, 憑什麼我不能接手家裡的店?”
三姐姐最心直口快,當下就說, “你將來要嫁人的,等你嫁人了,店怎麼辦?”
“那我便不嫁!”杜錦兒挺直腰背,八歲的小孩,聲音脆響,“我才不要嫁人, 我喜歡算賬,我要跟娘學做生意。”
杜掌櫃隻是笑,大手摸著杜錦兒的腦袋,然後看向三個女兒,“你們要是不服氣,大可以跟錦兒比著努力。”
可惜有些能力是天生的,三個女兒不管是比算賬還是比眼光,都不如杜錦兒。
因小兒子勝出,杜掌櫃便天天把他帶在身邊教他經商。
十年前的杜家衣鋪遠遠沒有現在這麼大,那時候不過是租來的一間小小門麵,杜掌櫃連個夥計都沒請,全是自己人幫忙,而她這個掌櫃的在店裡生意不好時,還要接點給人縫補衣服的活兒。
畢竟一文錢也是錢啊。
她賣布料時,杜錦兒就在旁邊跟著看。她點燈熬油算賬時,杜錦兒就撐著下巴忍著困意跟著學。
杜掌櫃跟杜錦兒說,“男子家,要麼容貌出色依附女人而活,要麼能力出彩靠自己立足。”
“錦兒,你既然選了第二條路,那就得認真努力才行,超過比你厲害的男子,超過不服氣你的三個姐姐以及其餘女人,讓她們對你刮目相看。”
八歲的男童攥緊兩隻拳頭,滿臉認真,眼睛明亮放光,“娘,我會努力的!我將來一定要靠自己而活,把咱家的衣鋪經營做大!”
這也是杜掌櫃的夢想。
如今十年過去,隨著一點點的積累,杜家衣鋪才有了今天。
從開始的租門麵,到後來買下這塊地皮,然後聘請夥計,挑選布料,維係固定客源,翻修擴大店麵,增加布料新意跟花樣,籠絡新客人。
不得不說,有杜錦兒這個男子在,店裡關於男人的生意好做很多。杜掌櫃一直以杜錦兒為榮,沒覺得他出過什麼錯,直到遇見歲荌。
起初杜掌櫃以為杜錦兒跟她一樣,想的都是生意,後來才知道杜錦兒圖的是歲荌這個人。
像歲荌這樣的女人,要容貌有容貌,要能力有能力,她想要什麼樣的男子沒有呢,杜錦兒如果想在她麵前留有印象,靠臉蛋肯定不行,不然跟其他男子有什麼區彆呢。
他得把他的長處挑出來,讓歲荌看見他的亮點,然後覺得他最合適才有希望。
至於喜歡……這種玄而又玄的東西遠遠不如“合適”二字簡單。
奈何兒子大了,她這個當娘的話杜錦兒已經聽不進去。
他一意孤行,非要跟歲元寶比,怎麼勸都聽不進去。
杜掌櫃也是女人,哪裡不懂女人的想法呢,對於一個沒有感覺的男子,對方逼得越緊心裡隻會越覺得他廉價罷了。
最後哪怕就算嫁過去,也不過是個上不了台麵的侍。
杜掌櫃捫心自問,她精心教了這麼久的兒子,有經商頭腦的兒子,到最後就是為了嫁進彆人家裡當個拘在後院中整日跟其他男人勾心鬥角的侍嗎?
那她這麼些年的精心培養全打了水漂,不說生意,單就從母親的角度,她也丟不起這個人。
杜家衣鋪如今店麵擴大,甚至打算往州府做,她的兒子可以隨意招個贅妻,甚至嫁個門當戶對的女人做主君,但絕對不能當個這麼低賤的人。
否則就是在打她的臉,打杜家的臉。
外人會覺得她的悉心教養全是笑話,什麼培養兒子成為少掌櫃,什麼有經商頭腦,最後不還是嫁入後宅。
杜掌櫃前幾天就怕出現這種情況,特意厲聲叮囑杜錦兒不要胡鬨。結果呢,今天讓他出去一趟,也太讓她失望了。
杜錦兒當著歲荌的麵挑明歲元寶的心意,在杜掌櫃看來,他已經成為一個因為求而不得而不擇手段的人了。
但凡這法子能起效還行,能達到目的還好,可歲荌跟歲元寶什麼關係啊,人家相依為命八年,從往日的最落魄到今日的越發富裕,這份感情就算不是姐弟之情,那也超過了尋常的男女之愛。
杜掌櫃不明白,她兒子這麼聰慧的人,怎麼就看不明白呢?他就跟站在那迷霧裡一般,沒有半點腦子跟辨彆能力。
那個八歲時一臉認真地說“我要成為最厲害的男掌櫃”的男童,隨著杜錦兒一步步走到跟前,好像被他拋在了身後,留在了過去。
他如今定是不記得自己一步步走到現在有多不容易,也忘了當初的那份心氣跟鬥誌。
杜掌櫃甚是感慨,要是早知道他會像今天這樣,那十年前,她可能就不給他這個機會了。
沒有當初寄予的希望,也不會有今天的失望心寒,索性讓他到了年紀就嫁人生子,跟其他男子一樣,這麼循規蹈矩過一生算了。
“娘。”杜錦兒臉色依舊不太好看,強撐著精神站在杜掌櫃麵前,“你找我?”
“嗯,你姨母擔心你的身體,特意給你送了藥過來,我喊你拿回去煮著喝。”杜掌櫃用下巴點了點桌麵上的藥包。
姨母?
杜錦兒茫然,“哪個姨母?”
杜掌櫃是家中獨女,哪裡來的姐妹?杜錦兒長這麼大,也沒聽說過自己還有姨母。
杜掌櫃麵上一派平靜,“你也認識,最近更是經常見著。”
她越說杜錦兒越糊塗。
杜掌櫃道:“歲荌啊。”
“誰?”杜錦兒一時沒控製住臉上表情,頭都往前傾了半分。
他沒聽錯吧!
“你沒聽錯,就是歲荌,”杜掌櫃,“我跟歲荌一見如故,情同姐妹,剛拜拜了關係,以後她就是你姨母了。”
杜錦兒抽了口氣,往後退了兩步,眼睛睜圓直直地看著杜掌櫃,一時間喉嚨好像被什麼堵住,根本說不出話來。
“雖說她就比你年長兩歲,但該有的規矩還是要有的,以後見著她就喊歲姨,”杜掌櫃垂眸整理袖筒,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哦,見著歲元寶的話,就喊叔。”
“娘,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杜錦兒啞聲問。
他娘是不是病了?
“我不知道我自己在說什麼,那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嗎?”杜掌櫃抬眼看杜錦兒,手指著那藥包,指尖輕顫,“錦兒,你還是我的錦兒嗎?我十年前的兒子去哪兒了,你還記得你為什麼要當這個少掌櫃嗎?”
杜錦兒被杜掌櫃問的一愣。
杜掌櫃咬著牙,手指慢慢蜷縮回來,壓低聲音說,“我跟你講過,哪怕你跟歲荌成不了,也不要得罪她。歲荌看著不顯山不漏水,但她跟朝家關係極深你知道嗎?她救過朝家嫡女朝顏的命,朝家在京中是何權勢你能不知道?”
“不說遠的,就說些近的,州府你知道吧,歲荌這幾年去過州府數次,哪一次州府大人沒請她喝過酒?”
就算是看在朝家跟宮中趙禦醫的麵上,州府大人都會親自招待歲荌。
“還有咱們縣,陳主簿在歲荌十二歲時就認識她,縣令更是由她搭橋認識的歲荌,縣令那寶貝心肝的小兒子,是歲荌熬了兩天兩夜不眠不休救回來的。”
“你隻看到了歲荌的生意夥伴,完全忘了她是個大夫,她的人脈關係比你想的要深,”杜掌櫃緩了口氣,“我這麼跟你說,歲荌要是說你得了癔症需要關起來治,那你下半輩子就彆想出來見天日了。”
杜掌櫃道:“你隻當我讓你彆得罪歲荌是為了杜家生意,我是為了你啊。”
杜錦兒聽完已經有些站不穩了,整個人幾乎搖搖欲墜,臉色比之前還要蒼白難看。
他嘴巴張了又張,“娘,你是說……”
“你之前在街上傳歲荌要娶你,她睜隻眼閉隻眼,因為她根本不在乎外人怎麼傳這些,她看你是個男子臉皮薄要麵子就沒解釋過,”杜掌櫃看了眼左右,才說,“可你這次提到了歲元寶。”
龍有逆鱗,歲元寶就是歲荌的那塊逆鱗。
“她這是關心嗎?”杜掌櫃拍著那藥包,“這是警告!”
杜錦兒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上。
他微微搖頭,想否認杜掌櫃的話,可他眼前不自覺浮現出歲荌昨天的樣子,冷漠的像把嗜血的刀,眼神能剮掉他身上的一層肉。
“以後你就彆想她了,”杜掌櫃手臂搭在桌麵上,俯身看著杜錦兒,“全當她是你親姨。”
“……”
杜錦兒眼淚往下掉,手指抓著鋪在地上的衣袖,“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