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離始終舉著手，維持著遞筆的動作，然而地精長老卻沒有接過去。
他隻是一如既往的，保持著那道溫和且平和的微笑，用地精特有的耐心為黎離解釋著。
“大人，靈魂封禁魔法陣是當年那位半神級的人魚族預言者獻祭了自己的生命，再加上整個第五塔城所有巨龍和地精，以及那四個神使的屍體……集結了這些龐大的力量才構建而成，得以順利運轉下來的。”
“所以我們沒必要，也沒有那個能力去修複它了。”地精長老搖搖頭，注視著那支閃爍著代表神國微光的強大神器，歎息道：“神國的力量果然強大，小小的一支筆，就足以將我們千年的智慧擊潰啊。”
語罷，他動作溫和地伸出手，想要將黎離伸出的手推回去。
隻不過這個簡單的動作地精長老都沒能順利完成，因為他的手像是一陣風，輕飄飄的從黎離的手上穿過了，沒能真正觸碰到黎離。
地精長老麵上露出一分無奈，他苦笑著搖搖頭，將手收了回去。
黎離看著老者這個簡單的收手動作，突然開口：“所以是我回來太遲了嗎？”
地精長老愣了一下，抬頭看向眼前的這個女孩。
確實是該稱作女孩的。
她從萬年之後而來，無論是在地精還是在巨龍之中，她的年齡都還算得上是個孩子，所以即便是稱呼黎離為大人，但是他和龍族長老注視她的時候，總是難免帶上看後輩的慈和。
此刻，這個後輩就這樣孤零零站在他們兩道殘魂麵前，身上全是血液乾涸後的狼狽痕跡，身體幾乎沒一處完好，用那雙黑白分明卻又充滿了痛苦的眼睛注視著他們。
然後問他們。
是不是她回來太晚了，是不是她的錯才釀成了如今的這一切。
地精長老還未開口，邊上的龍族長老倒是先出聲了。
“你想什麼呢，你可比我們想象中回來得快得多，而且我們也沒想到外麵來的那個神族人居然這麼難纏，還帶上了刻意針對我們第五塔城的神器，講道理，如果不是你在的話，我們彆說是把這兩個神族人給解決掉了，怕是什麼都來不及做，就要被外麵那個神使一鍋端了。到時候咱們熬了一萬年的罪到最後也成了白熬。”
“而且，就算是外麵那個拿筆的該死的神族人沒來，我們的靈魂力量消散得太快，繼續耗下去可能也熬不過這裡麵的四個了，與其在沉睡中變得渾渾噩噩不知死活，倒不如像今天這樣，酣暢淋漓的和那些家夥打一頓，今天我可是戰鬥得很爽了。”
“不過真沒想到，你一個幼崽居然能把全盛狀態，還拿著神器的神族人給殺了……人類可真是變態。”
那頭渾身鱗甲都徹底破碎，根本看不出原本顏色的龍族長老嘀咕了一聲，搖頭：“現在的我怕是完全打不過全盛降臨的神族人。”
“我要說的是，當年你還活著，全盛力量下的你，也打不過剛降臨的神族人。”地精長老的眉毛抖了抖，挺不給麵子的糾正了龍族長老的說法。
然後，地精長老轉過身來，看向黎離，繼續道：“雖然他嘴裡總是沒有一句好話，但是剛剛說的倒是不假，如果沒有你的話，我們這些年的努力恐怕真的都是白費了，我們之所以想要困住這些神使的靈魂，不僅是想要削弱神國的力量，更是想要守住第五塔城的秘密。”
“第五塔城的……秘密？”黎離愣了愣，這句話她不是第一次聽地精長老說起了，但是後者一直沒有解釋過這個秘密究竟是什麼。
地精長老點了點頭，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笑道：“還好，時間還足夠。”
他的語調無比平和，就像是給黎離講述著地精族中為孩童們寫的故事。
“大人，我們第五塔城的確擁有一件神器，隻不過和傳說中用來屠神的武器不同，我們鍛造出的，其實是一件守護物品。”
“那是我們第五塔城最偉大的作品。正如剛才說的那樣，當時我們以人魚族預言者的所有力量為引線，以整個第五塔城為獻祭，造出了一件半成品。”
黎離似乎心有所感，她緩緩抬起手，將懸掛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條金色鏈子拿了出來，那顆圓潤的金色小球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擺動，在黑暗中，光潔的表麵泛出溫柔的金色光澤。
地精長老看著它，便緩緩露出微笑。
“是的，看樣子您看出來了，它便是照亮我們地底世界的……第一太陽。”
黎離低聲道：“它似乎能夠驅散來自深淵之中的迷霧。”
之前在黎離重傷被迷霧和魔獸包圍的時候，正是這顆小小的圓球爆發出耀眼的金輝，驅散了迷霧。
地精長老點了點頭，先前緩和的聲音也加快了一些。
“我們生活的那個年代，也有魔獸和深淵，但是它們的力量並沒有那麼強大，數量也並不多。但是預言者告訴我們，在遙遠的，我們已不能看到的未知的未來，魔法大陸將會遍布瘡痍，被來自深淵之中的迷霧給吞噬，這些位於各個世界之間的深淵縫隙中，夾雜著每個世界滋生出的負麵物質，這些迷霧以及遊蕩在其中的魔獸，會給魔法大陸帶來山崩海嘯般的巨大災難。大陸上所有魔法元素都會被迷霧汙染吞噬，魔法不再是守護這片大陸的偉大力量，而生活在這裡的每個種族，地精也好人類也罷，沒有例外，都將被深淵吞噬。”
“這片大陸，會在被迷霧籠罩的那天，成為真正的死地。”
“在得知預言後，我們以想要地底世界也能看到和地麵世界一樣的光明為理由，耗費了漫長的時間，鍛造粹煉出了這顆太陽，並將它懸掛點亮在地底世界的上空。”
“所有種族，或許包括降臨於魔法大陸的神族人也不例外，他們都將這顆太陽視作地精種族耽於享樂，喜歡沉浸於毫無意義的研究上的證明，畢竟這顆太陽除了能夠將地底世界點亮之外，沒有任何戰鬥或是守護的作用，但是為此，地精和巨龍卻耗儘了先祖留存在地底世界的幾乎所有龐大資源。”
“事實上，在過去的歲月中，它的確隻起到了照明的作用。”
“因為它還隻是一個模具。”
“但是當神使降臨到第五塔城的那一天，當我們謀劃了千年的戰爭開啟的那一天，這件作品的鍛造，才真正開始。”
“鍛造的第一步，便是所有人，地精，巨龍，包括神族人的血肉力量。”
地精長老用低沉的聲音訴說著，透過他那略顯沙啞質地，帶著古老地精腔調的話語，黎離似乎穿越了萬年的時光，看到了一座塔城的瘋狂和大膽。
第一位神使降臨的時候，巨龍們和地精們依靠著強大的戰鬥力，順利將祂斬殺，並靠著提前布置出的靈魂封禁魔法陣，把祂的靈魂困死在了第五塔城之中。
但是不久之後，三位神使同時降臨。
那是一場可怕的屠殺，整個第五塔城都淪為了煉獄，地精和巨龍們以血肉為祭，將那三個神使帶到了同歸於儘的地步。
最後的結果是，第一步的鍛造完成了。
“我們等待了一萬年。”地精長老的聲音像是歎息，他抬頭注視著黎離：“現在，這件凝聚著整個第五塔城的神器，終於快要完成了。如您剛才說的那樣，它能夠驅散來自深淵的迷霧，讓即將……或是已經被深淵和迷霧吞噬了大半的魔法大陸重新變成我們記憶中最完整美好的模樣，這是我們為後輩，也是為我們自己種族留下的作品。”
“所以你們說的最後一步的鍛造……”黎離沙聲問道。
“在第五塔城內泯滅的所有靈魂，無論是地精還是巨龍，又或是神族人，所有的靈魂力量，都會被納入它之中。”
地精長老舉起手，指向被黎離握在手中的那顆金色圓球。
“收集到足夠強大的力量後，它就能為魔法大陸帶來真正的光明了。第五塔城位於大陸最深處的地底，我們用魔法陣隱蔽了自己的位置，但是不幸的是我們的地底世界在這萬年之間似乎也出現了不少深淵裂縫，外麵大概很危險，不過有這顆太陽的存在，你們應該能順利返回地上世界的。”
黎離的呼吸有些艱難。
她的眼中滿是不可置信，甚至連呼吸都錯亂了，聲音更是不受控製的，帶上了些許顫抖。
“所以……你們一開始就沒有想過活下去，所有人，其實早就做好了拖著神使的靈魂一起去死，獻祭給這顆太陽的準備？”
巨龍慢慢匍匐在地上，虛弱的喘著氣，語氣倒是分外誠懇道：“是這樣沒錯，我們所有人都早就知道自己會死了，所以真等到這天還挺快活的。”
黎離張了張嘴，艱難詢問：“所以我們的到來，並不是拯救你們，反而是另一種意義上，推動了你們的死亡嗎？”
如果他們沒有出現，或許第五塔城的這些亡魂們還在沉睡，慢慢恢複他們的靈魂力量，等待著下一次的蘇醒。
如果不是她抹殺了那兩個神使的殘魂，地精長老和龍族長老或許也不會做出壯士斷腕般的決戰選擇？
所以她和她的朋友們做出的所有努力，其實都是在將這座塔城往死亡的路上推？
似乎是看懂了黎離眼底的灰敗和複雜，地精長老長長的歎息了一聲。
“彆將錯誤與重壓都放在自己的身上，大人。”
“如果您和您的朋友們沒有出現，神國的人也會在今日降臨在第五塔城，我們不會有機會完成我們長久以來的目的，就像這老家夥說的那樣，我們萬年的罪都會白熬了，我們完成了一半的神器也會被神國帶走。”
“如果您沒有出現，幫助我們抹殺那四個神使，我們最後的結局定然也好不到哪兒去。”
聽到這話，趴在地上的龍族長老把頭一歪，擺爛道：“好吧，我承認我是打不過四個。”
地精長老無聲的笑了笑，最後深深看向黎離。
“一個世界與文明的延續，依靠的從來不是強大，而是傳承。”
“大人，我們的任務已經順利完成，故事的下一卷，或許該輪到你們來書寫了。”
伴隨著地精長老的這句話落下，他本就接近透明的身體已經瀕臨破碎的邊緣。
地精長老像是歎息般的話還縈繞在黎離的耳畔。
“很抱歉一直都瞞著你，讓你們為了留下這座塔城做的所有努力，都變成了推動它毀滅的動力。”
地精長老帶著平和的笑容，像是釋懷，對著後方看了一眼。
不知何時，那隻匍匐在原地的巨龍已經隻剩下半點若隱若現的輪廓了。
“對了。”
地精長老回過頭，深深看了黎離一眼，與先前的鄭重不同，這次的笑容中甚至帶上了一些狡黠的意味。
“大人，這個大個子不知道的是……在計劃開始之前，我曾經拜托那位人魚族的靈魂係半神，將我們一者的靈魂抽出一絲送到了地麵世界封存了起來，以便我們能想辦法找到並指引預言中的人來到第五塔城。”
黎離愣在原地。
地精長老哈哈大笑。
“雖然科林斯那小子一直在胡說八道，但是這次他倒是說對了，您的確是我們第五塔城的親戚啊。”
話音落下之時，那道矮小的身影逐漸虛幻，漸次模糊，最後像一場夢，消失在黎離眼前。
巨龍盤旋的上空再也沒有那些高激昂的咆哮。
發光的蘑菇一顆接著一顆枯萎黯淡。
西壬與艾瑞爾並肩而立，他們撿起的那些龍鱗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
科林斯送給地精親戚們的那些話本和有趣的小玩意兒跌落在地上，他胸前的水係魔法師工會徽章從耀眼變得黯淡，最後變成一顆毫無魔法氣息的普通石頭，再變成時間軸終點線上的一攤白色沙塵，散在他的眼前。
藥檀緊握在手中的藥劑師工會徽章布滿了鐵鏽，最後變成一塊看不清模樣的爛鐵塊。
地精小孩送給黎離的鮮紅色漿果在芥子囊中變成一縷輕煙。
虛假的一切，用魔法構建的一切，在魔法失效之後，終於露出了本貌。
黎離舉起手中的枯榮劍，一次又一次想要用又生喚醒這個世界。
但是春風能生野草，又生不能複蘇靈魂。
現實就是現實，在早就寫下了結局的命運中，誰也無法更改，黎離也不例外。
這個世界平靜迎來它的終結，第五塔城宏偉的建築逐漸變得模糊，美麗的街道，精美的魔法陣，所有的一切都開始破碎湮滅，卻而代之的是殘破的廢墟。
城中的人或是坦然或是忐忑，在地上留下他們的名字，從容赴死。
它們被風沙覆沒，卻又被又生吹了回去，牢牢烙印在這片廢墟之地上。
黎離胸膛前發熱發燙，她能夠感應到靈魂光點都湧向胸前的項鏈，那股強大的力量甚至讓黎離的胸前亮起了一道燦爛的金光。
那是一輪太陽，一輪屬於第五塔城的太陽在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