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駛向長雲醫院。
玉窩縣城雖然不大, 但全省監獄管理局的中心醫院就坐落於此地。
當地人為了方便,也把它叫做“長雲醫院”,這間門醫院的規模很大, 除了服務全省的監獄係統, 也服務周邊市縣的群眾。
易秋在下監區之前,就在這個醫院裡工作。
她當年的帶教醫師,如今已經是心胸外科的負責人,易秋在車上給醫院打了個電話,把陳慕山的情況簡單說了一下, 請以前的同事幫忙安排給他檢查。
陳慕山在後座上很不安分。
易秋看了一眼後視鏡,“你要是不舒服可以把腳拿上去, 躺一會兒。”
她說著, 趁紅燈,反手把自己的腰枕遞了過去。
“儘量把頭墊高。”
陳慕山躺下來, 把身子蜷縮到一起。
其實也沒有那麼疼,或者說他對身理性疼痛的感知力並不高,但是在和易秋獨處的空間門裡,他習慣這樣蜷縮起來。
人和狗其實不一樣。
人在感知極度的危險和不安的時候才, 會蜷縮起來,保護內臟要害。
而狗習慣撕咬到最後一刻,死則死矣, 若活得下來,那必踉蹌於路, 回到安全的窩穴時, 才會匍匐下來,蜷縮四肢。
“小秋。”
陳慕山小聲地叫易秋,原本以為易秋不會理他, 誰知她“嗯。”了一聲。
陳慕山連忙撐起上半身,“我一會兒要住院嗎?”
易秋穩住方向盤,“你害怕嗎?”
陳慕山一怔,隨即又躺了下去,“有點。”
“其實我很想知道……”
街道上的樹影子不斷地從陳慕山的臉上掠過,即便他閉著眼睛,也能感覺到光影的明暗變化。
“陳慕山,你到底怕不怕痛。”
“我怕啊。”
陳慕山在後座上翻了一個身。
說起來很怪,在易秋能看到他的時候,他可以坐在易秋麵前,收放自如地賣慘,在易秋看不見他的時候,或者他想要說實話的時候,他卻會本能地想要躲起來。
“隻要我一發炎,就要打青黴素,去年冬天,我那……什麼都被紮腫了,坐都坐不下去。我本來想看春節聯歡晚會的,結果太痛,看了一個小品就被帶回監室了。”
“輸液呢。”
易秋的車駛入背陰的街道,掠動的樹影子一下子停止,車裡的溫度驟降。
陳慕山用手指輕輕摳著後座上的皮縫,“輸液也疼,李護士一點都不會紮針,還有,我覺得她好像很討厭我,給我抽血的時候也故意紮得很痛,反正我不喜歡看病,我想活到三十歲左右,死了就算了。”
他刻意說得很詳細,試圖增加可信度。
易秋平視前方,已經依稀能看見醫院的大樓了。
“你當時被送到急診室的時候,我還在科裡做住院醫師,我的帶教醫生說,你很有可能救不過來,那會兒你二十五歲,肺傷成那個樣子,你沒有鬨,沒有叫疼。”
她頓了頓,“你還可以邏輯很清晰地說話。”
陳慕山摳挖皮座的手指一頓,“我……有嗎?我記得我那個時候已經昏了。”
“沒有,你一直在叫我。”
“那是我痛糊塗了。”
“你為什麼會受那麼重的傷。”
這個問題他回答過,重複回答同一個問題,最重要的原則是:一定要前後一致。
陳慕山閉上眼睛,“你以前不是問過嗎?我丟了貨,我賠不起,所以他們讓我當活靶子,賭命,結果我厲害,我賭贏了。”
他說完,有點害怕易秋繼續往下問,因為他已經隱約地有些感覺到,她在試探他。
“賭贏了為什麼要自首。”
這是邏輯問題。對於線人,臥底來講,最難的就是回答邏輯問題。
雙重身份的人永遠存在無法自洽的行為邏輯,這是任何一個優秀的臥底都不能避免的事。
所以,假的的身份一定會拆穿,一切隻是時間門的問題。就像張寒一樣,不論有多小心,也都隻能夜以繼日地祈禱,在暴露之前,能得到撤退的指令。
至於陳慕山自己,他封死了自己的後路。
他能不能活,全靠他願不願意繼續往下撐。
楊釗不是沒有懷疑過他,但他並不精明。
他以為敲斷陳慕山的肋骨,陳慕山就會害怕,會崩潰,會吐真話
然而陳慕山明白,寧可扛刑至死,也絕對不能開口。
“自首又不認罪?”
易秋翻轉邏輯,又問一遍。
陳慕山的腳趾頭也蜷了起來。
此時他麵對的畢竟不是楊釗,而是易秋,分彆之前,他從來沒有對易秋說過一句謊話,重逢之後,卻不得不裝成一個荒唐又無賴的人,他不能讓易秋看出破綻,畢竟他的“楊過”還當得亂七八糟,易秋更算不得是什麼“小龍女”。
然而少年時被“馴服”的經曆對此時對他而言,仍然致命。
時至今日,易秋一問陳慕山,陳慕山的潛意識就頂著內心的實話瘋狂往上湧。
他不能扛著,他得開口,得編個瞎話。
但是,這個時候讓他編什麼呢?陳慕山想起自己上次在易秋麵前瞎說,結果被“處男”兩個字反殺的場景。
陳慕山覺得自己的腦花要沸騰了。